陈长生的脚步声消失在镇西口那片枯黄草甸的尽头,带走的仿佛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整个栖霞镇残存的最后一丝活气。
铁山倚靠在断裂的土墙上,冰冷的土坷垃硌着他的背,他却毫无所觉。他望着那片空荡荡的、蜿蜒消失在灰暗天际线的荒路,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卷着沙尘和枯草,抽打在他枯槁的脸上,生疼。但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因为陈长生归来而艰难燃起的微光,却并未彻底熄灭,反而在绝望的死寂中,顽强地闪烁着,映照出内心剧烈的挣扎。
他看到了陈长生离去时那简单到近乎寒酸的行囊——一个水囊,几块硬馍,两把刀。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通往黑岩沟的那三十里路意味着什么。兵灾过后,流寇散兵,饿红了眼的野兽,甚至可能还有……更邪门的东西。那所谓的“黑市”,更是龙蛇混杂,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让陈长生一个人去?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得他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管,引发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仿佛又要裂开,剧痛钻心。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现在这个样子,连走路都费劲,握刀的手都在抖,跟去做什么?累赘吗?拖后腿吗?最后像条死狗一样倒在半路上,让陈长生来救?或者更糟,成为敌人用来威胁陈长生的筹码?
一想到自己可能再次成为拖累,可能让陈长生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一种比死亡更难受的屈辱和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咬出血来,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情绪。
不能去。
跟去,就是害他。
这个认知冰冷而残酷,却无比真实。
他艰难地直起身,靠着土墙,大口地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外乡来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扛着整个小镇生存的希望,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未知的、吞噬生命的荒芜。
而他,这个本该守护小镇的猎户,却只能像个废物一样,眼睁睁地看着!
这种无力感,比当初倒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依依被拖走时,更加刻骨铭心!
他在土墙边不知道伫立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寒风几乎将他冻透,才猛地一瘸一拐地转过身,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的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依旧弥漫着药味和颓败的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扇被陈长生修补过、依旧显得破败的屋门上,落在冷冰冰的灶台,落在空荡荡的米缸和那个刺眼的、空无一物的盐罐上。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墙角。
那里,倚靠着他那柄巨大的、沾着陈旧血污和泥土的硬木弓,以及一壶蒙尘的、箭羽有些残破的箭矢。旁边,是他那柄豁了口、却被他打磨得寒光闪闪的厚背猎刀。
武器还在。
但他的人,却已经废了。
一股极其暴戾的烦躁和不甘瞬间冲上头顶!
他猛地低吼一声,像是受伤的野兽,发泄般一脚踹向旁边一个空了的酒坛!
哐当!
酒坛碎裂,碎片四溅。
巨大的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剧痛袭来,让他眼前又是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他慌忙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喘得如同破风箱。
他看着地上的碎片,看着自己颤抖不止、连踹个坛子都差点摔倒的狼狈模样,一股深切的悲哀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废物…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那双依旧宽大、却布满伤痕和老茧、如今连握紧都困难的手掌里,肩膀无力地耸动着。
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一点点将他吞没。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那片黑暗的泥潭时,隔壁隐约传来的一点细微动静,猛地惊醒了他。
是柳母?她又在那低低哭泣了吗?还是…?
不。
不能这样。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那点微光挣扎着,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固地不肯熄灭。
陈长生走了,去搏命。
那这个镇子呢?这些剩下的老弱妇孺呢?
难道就真的这样彻底垮掉?烂掉?等着那点可怜的希望被换回来,或者…彻底断绝?
那他铁山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最后一个死掉吗?
不!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近乎咆哮的低吼,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双手猛地一拍地面,借助反震之力,竟然摇摇晃晃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院子,扫过这个他曾经用血汗守护的地方。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向了墙角那柄厚背猎刀。
他一步一步,踉跄着挪过去,仿佛奔赴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伸出那双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握住了那冰冷而熟悉的刀柄。
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记忆中的分量。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颓废和绝望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般的坚定所取代!
他不能跟着去黑岩沟。
但他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他拖着伤腿,开始行动。
他走到院角堆放柴火的地方,挑出最粗壮、最耐烧的硬木,拿起斧头,开始劈砍。动作依旧笨拙,伤口依旧疼痛,但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混合着之前伤口渗出的淡淡血丝。
他没有停。
劈够了柴,他又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积存的垃圾和落叶,清理掉那些碎酒坛。
然后,他挪到院门口,拿起之前陈长生用来抵门的一根粗壮木杠,比划着,开始用猎刀吃力地削尖底部,将其改造成一个简陋却实用的抵门桩。
做完这些,他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得吓人,伤处更是火辣辣地疼。
但他没有休息。
他拄着猎刀当拐杖,一步步走出院子,来到冷清的街道上。
他朝着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那家只剩下一个耳背眼瞎的老婆子。
他站在那家破败的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手,用力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惊慌失措的窸窣声,却无人应答。
铁山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沙哑撕裂、却努力让自己显得平稳的声音,对着门缝说道:
“王婆…是我…铁山…”
“柴…我放门口了…”
“夜里…关好门…”
说完,他也不等里面回应,将刚才劈好的一捆柴轻轻放在门口,然后转身,走向下一家。
他就这样,一家,又一家。
放下几根柴火,或者只是简单提醒一句“夜里警醒些”。
他的声音难听,他的话简短,他甚至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开门。
但一种无声的、微弱的变化,似乎开始在那一条条死寂的街道、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后,悄然发生。
恐惧依旧在。
绝望依旧在。
但那个一直蜷缩在院子里醉生梦死的铁山,那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废人,他…出来了。
他还在动。
他还在…试图做点什么。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在无尽的黑暗中,投下一颗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石子。
铁山拖着疲惫不堪、疼痛欲裂的身体,做完他能想到的一切,最后回到了自家院门口。
他将那根削尖的抵门桩狠狠砸入门前的泥地里,确保其稳固。
然后,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院门,面对着空荡荡、仿佛了无生气的街道,缓缓坐了下来。
他将那柄磨得锋利的厚背猎刀,横在了自己的膝上。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屋舍,再次望向镇西口的方向。
那里,依旧空无一人。
但他知道,有人已经去了。
而他,选择了留下。
用另一种方式,握紧手中的刀。
等待着。
无论最终等来的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他都会在这里。
这一次,他不会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