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虎站在断墙边,看着张定远的手还在挖。碎石划破了他的指尖,血混着灰土往下淌。
“将军。”刘虎说,“天快黑了,你手也伤着,先歇吧。”
张定远没抬头。他的手指抠进砖缝,终于把那半截门槛拖了出来。木头烧得只剩一掌长,边缘焦黑。他盯着看了两秒,慢慢站起身。
“这墙撑不住下一次攻城。”他说。
刘虎皱眉:“倭寇刚退,城里还能喘口气。”
“他们还会来。”张定远把门槛放进怀里,目光扫过倒塌的街口,“我们救了一家人,可要是城墙破了,全城都保不住。”
他转身走向主街东段的空地,脚步沉稳。夕阳落在他肩甲上,映出一道直挺挺的影子。
“传令下去,明日辰时三刻,全军校场集合。”
“不是轮休吗?”
“从今天起,修城就是任务。”
刘虎愣住。
张定远看着远处残破的城墙轮廓,“打退敌人是赢一阵,守住城才是赢长久。”
第二天清晨,张定远站在校场中央。士兵列队完毕,有人脸上还带着疲惫。
“昨晚我去了西坡。”他说,“那里有一段老墙,根基已经松动。昨天下了一场小雨,墙体裂了三道缝。这种墙,敌军不用火药,靠人撞都能塌。”
队伍里有人低声议论。
“现在倭寇退了,为什么还要干这个?”一个年轻士兵开口。
张定远没生气。他走到队伍前,问:“你家在城里?”
“是。”
“那你娘现在睡得安稳?”
士兵点头。
“明天她还能这样睡吗?”张定远环视众人,“我不知道倭寇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知道,只要这城防不固,你们每一个人都得提着命守一夜。”
没人再说话。
“从今天起,我们的任务变了。”他说,“救人之后,要守人。修城不是苦役,是备战。”
他拍手,两名亲兵抬出一张牛皮图卷,在地上铺开。
“这是新修方案。”
刘虎凑近看,图上画着城墙走势,几处标红点的位置被圈出来。
“这些是死角。”张定远用木棍指着,“拐角太直,弓手看不到后面。敌人贴墙爬,我们发现时已经上来了。”
“那怎么办?”
“建了望台。”他说,“半圆形,凸出墙面,三层高,上下都能射箭。”
“材料呢?砖不够。”
“用碎石夯底,外面包青砖。”张定远说,“内层填海泥石灰混合料,本地匠人懂这个。”
“请谁?”
“城南窑坊的老匠头。”
刘虎犹豫:“他们肯听军令?”
“不是命令。”张定远说,“是合作。”
当天上午,刘虎带人去请工匠。张定远亲自等在南门。
四位老匠人站在门外,手里拎着工具袋,神情戒备。
张定远走上前,抱拳行礼。
“诸位师傅,潮州需要你们。”他说,“我不懂砌墙,但我懂打仗。你们懂墙,咱们一起造一座打不破的城。”
一名白发匠人开口:“军中做工,向来不给工钱。”
“这次给。”张定远说,“每日照发银钱,饭食和士兵一样。完工后另有奖赏。”
匠人们互相看看。
“而且。”张定远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这是我画的结构图,你们可以改。哪里不合理,咱们当场议。”
老匠人接过图纸,眯眼看了半天。
“你这图……不是官府样式。”
“不是。”张定远说,“是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想出来的。”
老人点点头,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
“干。”
当天下午,工地开工。
士兵和工匠混编成组。每五人一组,配一名匠人指导。
一开始进展很慢。士兵不懂灰浆配比,砌的墙歪斜;匠人不熟悉军令节奏,总停下手里的活问下一步。
张定远亲自下场。
他在一段新基上示范:先铺碎石,踩实,再放一层青砖,缝隙用石灰糯米浆灌满。十名士兵跟着做。
一名老匠人拿铁锤轻敲墙面,听声音。
“嗯。”他点头,“结实。”
“这法子能抗潮?”张定远问。
“海泥加生石灰,三天就硬如石。”
“好。”张定远下令,“全段照此施工。”
第三天,西南角一段旧墙开始改建。这里地势低,过去常积水。
刚垒到一半,墙体突然下沉。
“不行。”匠人摇头,“下面是软土,夯不实。”
张定远蹲下,用手摸地基。泥土潮湿,指头插进去能没到第二节。
“挖深三尺。”他说,“打杉木桩。”
“要多少根?”
“每隔两步一根,横纵交错。”
“然后呢?”
“填巨石压底,再分层夯实。”
工匠们面面相觑。
“从来没人这么干过。”
“那就从今天开始。”
七天后,这段新墙落成。
高两丈,厚一丈二尺,顶部可容八人并行。墙上设两层射击孔,高低错开,无死角覆盖外侧坡地。
张定远爬上梯子,检查上层孔位。他抽出腰间火铳,模拟射击动作。枪口转动顺畅,视野开阔。
“合格。”他说。
刘虎在下面喊:“要不要试射?”
“不必。”张定远走下梯子,“我知道它能用。”
傍晚,所有参与施工的人聚集在新城墙下。
工匠们围在一起,低声讨论排水槽的设计。士兵们坐在砖堆上吃饭,有人拿着饭碗走到匠人旁边,问灰浆的比例。
一个年轻士兵跑过来找刘虎:“虎哥,我们那组的师傅说,暗堡的拐角再缩半尺,弓手换位更快。”
“告诉他,改。”刘虎说。
张定远站在墙根,看着这一切。
他右手抬起来,轻轻揉了揉手腕。搬砖留下的伤还没好,手指伸展时仍有拉扯感。
但他没停下。
“明天继续。”他对刘虎说,“北段和东门同步开工。”
“要加了望台?”
“每一处拐角都建。”
“人力够吗?”
“不够就再招。”
“百姓也能来?”
“愿意来的,登记名字。”张定远说,“记功,授田。”
刘虎点头,转身去安排。
张定远抬头看城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新砌的砖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
他伸手摸了摸墙面。石头冰冷坚硬。
远处传来鼓声。
那是新开的工地在收工。
士兵们排队离开,工匠们收拾工具。有人提着灯笼走过,火光一闪一闪。
张定远没有动。
他知道明天会有新的问题。材料会缺,天气会变,有人会累倒。
但他也知道,这座城正在变强。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烧焦的木片。上面的“家”字几乎看不清了。
他把它放在墙根下,用一块新砖压住。
风从街口吹进来,掀起他的披风。
他转身朝营地走去。
一只乌鸦落在新城楼的檐角,低头啄了啄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