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身影还在半空,那原本因为重逢而沸腾的热血,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寒硬生生逼了回去。
“大圣!小心背后!”
神殿顶端,地藏王菩萨嘶哑的警告声甚至还没传到耳边,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就已经捕捉到了那处空间的异常。
在那个银甲男人(天蓬)的身后,那片原本被重力清场的深坑上方,空间像是一张被烟头烫坏的照片,突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不断扩散的“坏点”。
没有形体,没有五官。
那是一团灰白色的、正在疯狂蠕动的乱麻。
凡是被这团乱码触碰到的物质——无论是坚硬的神尸骨骼,还是残留的空气,都在瞬间失去了“结构”,崩解成最原始、最混乱的粒子汤。
精英怪:熵魔(Entropy demon)。
它代表着热力学的终点,代表着宇宙从有序走向无序的不可逆过程。
“滋滋……”
熵魔没有发出吼叫,它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周围的重力场就开始失效。天蓬刚刚建立起的秩序,在这团混乱面前,如同积雪遇到了沸油,迅速消融。
孙悟空凌空折身,手中的金箍棒金光大作,正要发动刚领悟的“概念锚定”。
“躲开!”
一声暴喝,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从地面炸响。
孙悟空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那个原本看似强弩之末的魁梧身影,竟然以后发先至的速度,直接撞开了孙悟空,挡在了那团恐怖的乱码面前。
“呆子!那是概念体!物理攻击没用!”孙悟空急得大吼。
他刚刚才吃过这种亏,深知这些鬼东西的难缠。这熵魔比之前的废佛更加抽象,甚至连“实体”都没有,纯粹的物理撞击只会加速自身的崩解。
然而,那个银甲男人没有退。
他背对着孙悟空,那身残破不堪、挂满了机油与黑血的银甲,在这一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他手中的九齿钉耙,却亮了起来。
不是凡间的寒光,而是一种深邃的、能够吞噬视线的**“绝对黑色”**。
“物理没用?”
天蓬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两颗中子星在相互摩擦,“猴哥,你太小看俺老猪掌管的那条河了。”
“天河,从来就不是水。”
“它是星辰的墓地,是光线的囚笼。”
随着话音落下,天蓬双手紧握钉耙,浑身的肌肉如同虬龙般暴起。他没有挥舞兵器,而是将那九根闪烁着黑色电弧的耙齿,对准了前方那团不可名状的熵魔,狠狠地——
刺入了虚空。
“给老子……吞!”
嗡——!!
世界失声了。
孙悟空震惊地看到,在九齿钉耙的前端,空间不再是扭曲,而是彻底塌陷。一个只有针尖大小、却散发着无穷引力的黑点凭空出现。
奇点(Singularity)。
下一秒,这个奇点爆发出了恐怖的吸力。
这吸力不针对实体,甚至不针对灵魂,它针对的是“光”与“信息”。
原本正在疯狂扩散、试图同化周围一切的熵魔,动作突然停滞了。它那灰白色的乱麻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开始疯狂地拉长、扭曲。
事象地平线(Event horizon)展开。
“不……可……能……”
熵魔体内发出了断断续续的逻辑波动,它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混乱”正在被一种更加霸道的“秩序”强行压缩。
那九齿钉耙,就像是九个黑洞的入口。
“进来吧你!”
天蓬怒吼一声,双臂青筋炸裂,九齿钉耙猛地向后一拉。
轰!
那只足以让普通神佛束手无策的精英级熵魔,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拉成了一条细长的“面条”,嗖地一声被吸入了那九个黑色的孔洞之中。
连同它周围的光线,连同它存在的概念,全部被吞噬殆尽。
天河·坍缩。
战场瞬间清空。
没有尸体,没有灰烬。因为连灰烬都没资格逃逸出黑洞的捕捉。
九齿钉耙上的黑色电弧慢慢消散,重新变回了那把看起来有些笨重的农具模样。只是那耙齿更加乌黑发亮,仿佛刚刚饱餐了一顿。
“当啷。”
天蓬松开了手,钉耙重重砸在地上。
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躯晃了晃,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那身银甲终于承受不住刚才的负荷,崩碎了大半,露出了里面布满伤痕的苍白皮肤。
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地藏王菩萨倒吸凉气的声音在神殿上方回荡。
孙悟空站在不远处,保持着落地的姿势,金色的瞳孔微微震颤。
这就是天蓬元帅?
这就是那个在取经路上只会喊饿、遇到妖怪就躲、挑个担子都嫌累的猪八戒?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原来,五百年前他统御八万水军镇压天河弱水,靠的从来不是溜须拍马,而是这种能够在这个神魔墓场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恐怖战力。
“呆子……”
孙悟空轻声唤道,喉咙有些发紧。
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颤抖了一下。
天蓬缓缓转过身。
那张冷峻如刀、杀气腾腾的脸庞,在看到孙悟空的一瞬间,那层坚硬的“元帅面具”像是冰雪消融般崩塌了。
他那双刚才还旋转着星云、吞噬万物的眼睛,此刻迅速充血、变红,眨眼间就蓄满了泪水。
他嘴唇哆嗦着,那种统御星河的霸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家长的酸楚。
“猴……猴哥……”
天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颤音。他抬起手,想去擦眼泪,却把脸上那混合着机油和怪兽体液的污渍抹得更匀了,看起来滑稽又狼狈。
“俺老猪……俺老猪还以为……”
“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那个杀神一般的男人,就这么跪在废墟里,像个三百斤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俺的馒头吃完了……这里只有铁渣子……硌牙……”
“那些怪物好凶……俺不敢睡……怕睡着了就被吃了……”
“猴哥……俺想回高老庄……俺想师父……”
听着这熟悉的碎碎念,听着这毫无逻辑的抱怨,孙悟空的眼眶瞬间红了。
这才是那个呆子。
那个无论变得多强,骨子里依然贪吃、怕死、恋家的呆子。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前。
天蓬还在哭着抹眼泪,突然感觉领口一紧。
孙悟空一把揪住他残破的铠甲领子,将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壮汉硬生生拽了起来。
“哭什么哭!丢不丢人!”
孙悟空骂道,举起拳头,对着天蓬那宽厚的胸膛就是狠狠一拳。
嘭!
这一拳没有用神力,却是结结实实的肉体碰撞。
天蓬被打得一个踉跄,但他没有躲,反而顺势张开双臂,一把将那个瘦小的猴子死死勒进了怀里。
“猴哥啊!!!”
“行了行了!勒死俺老孙了!”孙悟空嘴上嫌弃着,手却用力地拍着天蓬那宽阔的后背,拍得啪啪作响。
“没事了。”
孙悟空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大师兄在这儿。不用再一个人撑着了。”
天蓬把头埋在孙悟空的肩膀上,鼻涕眼泪蹭了孙悟空一身。他这几百年(在这个时间流速紊乱的地方)积攒的恐惧和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不远处,地藏王菩萨拄着锡杖走来,看着这一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双手合十,低喧了一声佛号。
……
半个时辰后。
在一处相对避风的神殿残垣下,三人围坐在了一起。
天蓬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虽然眼睛还肿着,但那股“天河元帅”的精气神稍微恢复了一些。他正摆弄着地藏王菩萨变出来的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九齿钉耙。
“所以,这里是时间长河的下游?咱们都死过一次了?”
天蓬听完孙悟空的讲述,愣愣地问道,“那师父呢?小白龙呢?”
“还没找到。”孙悟空往火堆里丢了一块干燥的神骨(这里唯一的燃料),火光映照着他凝重的脸,“但既然咱们能碰头,他们肯定也在。”
“先吃点东西吧。”
地藏王菩萨从袖中取出几块干硬的面饼。这是他在源界带来的最后一点存粮,在这个无法辟谷的诡异世界,显得尤为珍贵。
天蓬的眼睛瞬间直了,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吞咽声。
“吃的!”
他一把抢过面饼,正要往嘴里塞,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饼,又看了看孙悟空和地藏王。
“怎么了?怕有毒?”孙悟空瞥了他一眼。
“不是……”
天蓬皱着眉,把你手里的饼掰开,分成了四份。
一份递给孙悟空,一份递给地藏王,一份留给自己。
然后,他拿着剩下的那第四份,习惯性地递向身侧的空地。
“老……哎?”
天蓬的手僵在半空。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片漆黑的阴影。
孙悟空正要咬饼的动作也停住了。他看着天蓬那个极其自然的递送动作,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呆子,你给谁?”孙悟空的声音有些发紧。
天蓬愣愣地看着那块多出来的饼,眼神中透出一丝迷茫和恐慌。
“俺……俺不知道啊。”
天蓬挠了挠头,那张憨厚的脸上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困惑,“俺就是觉得……应该还有个人。”
“平时吃饭,不都是四份吗?”
“除了师父那份(师父不在),猴哥那份,俺那份……还有那个……”
天蓬卡壳了。
他拼命地想,想那个名字,想那张脸。
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是那个位置的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他的记忆里硬生生挖走了。
“还有谁?”孙悟空放下饼,火眼金睛死死盯着天蓬身边的那个空位。
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也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当只有三个人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这支队伍……并不完整。
“我想不起来……”天蓬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那个挑担子的……那个脖子上挂珠子的……”
“挂珠子?”
孙悟空猛地抬起手腕。
在他的左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串他从未见过的、由九颗微型骷髅头组成的念珠。
那念珠冰凉刺骨,正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这是……”孙悟空瞳孔剧震。
地藏王菩萨盯着那串念珠,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大圣,”地藏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可能……弄丢了一个人。”
“一个正在被‘遗忘’概念……彻底消化的人。”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废墟,卷起地上的灰烬。那多出来的第四块面饼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进了黑暗中,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大嘴吞没了。
恐惧,在沉默中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