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忙碌渐渐平息,课程表重新规律起来。但那日在图书馆萌生的、关于“文”与“物”如何结合的困惑,却如同潜流,始终在陈默心底涌动,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愈发清晰。他不再满足于按部就班地预习课本,开始有意识地在卷帙浩繁的故纸堆中,搜寻那些与“工”、“匠”、“营造”相关的蛛丝马迹。
这一日,他没去常去的综合阅览室,而是拐进了古籍阅览区。这里氛围更为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属于时间的味道。高大的楠木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线装书与影印古籍,函套的蓝色或褐色,沉淀着岁月的幽光。他出示了学生证,又在管理员老师略带审视的目光下,填写了繁复的调阅申请单——他想看的,是《营造法式》。
等待取书的时间有些漫长。他环顾四周,这里的学生不多,个个埋首于泛黄的书页间,神情专注,仿佛在与千百年前的魂灵无声对话。窗外的光线被深色的窗帘过滤,变得柔和而内敛,洒在紫檀木的长案上,映出温润的光泽。
终于,厚厚的几函书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他面前。函套是后配的,但里面的书页却是影印的宋版,纸墨古雅,版刻精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那股穿越时空的墨香,然后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序”……“看详”……“总释”……
不同于一般经史子集的行文方式,这本书一开篇就带着一种严谨、精确甚至有些刻板的工科气质。术语繁多,诸如“材”、“栔”、“铺作”、“举折”之类的名词扑面而来。他耐着性子,逐字阅读那些对于各种建筑构件、制度的定义和解释。文字简洁,却因专业性强而显得有些佶屈聱牙。
起初,他看得有些吃力。许多术语对他而言是陌生的,那些关于建筑尺度、比例的规定,读来如同天书。这与他阅读《论语》、《史记》时那种与古人情感思想直接相通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停下揉了揉眉心,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选错了方向。这些冰冷的、近乎数学公式般的条文,与他所热爱的、充满生命律动感的木雕石刻,似乎隔着天堑。
然而,当他翻到后面的图样部分时,情况骤然改变。
那是“石作制度”中的柱础雕饰图。
一幅幅精细描绘的覆盆莲、宝相花、牡丹、蕙草……以严谨的线描方式呈现在纸上。线条流畅,构图饱满,虽无色彩,却自有一股庄严华丽的气度。更重要的是,这些纹样,他太熟悉了!
赵老教导他石雕入门时,就曾让他反复摹刻过类似的图案!老人当时指着自家老屋门墩上已有些模糊的缠枝莲纹,说过:“记住这个劲儿,线条要活,花瓣要饱满,茎叶的翻转要有力。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样子,有讲究的。”
此刻,书页上这些几百年前匠人必须遵循的“官式”标准图样,与他手中刻刀曾触摸过的石头纹理,奇迹般地重合了。那些原本枯燥的文字规定——“雕镌制度有四等:一曰剔地起突,二曰压地隐起,三曰减地平钑,四曰素平”——瞬间有了生命。
“剔地起突”,不就是赵老说的“让花纹鼓出来,有肉头”吗?
“压地隐起”,便是“让花纹浅浅的,像是藏在底子里”……
原来,赵老那口传心授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技艺口诀,其源头,竟能追溯到这本煌煌巨着所规定的“法式”之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再觉得这些文字冰冷陌生了。相反,他仿佛能透过这些精确的规定,看到无数无名匠人,依据着这同一套标准,在不同的时空里,挥汗如雨,开石凿卯,建造起一座座恢弘的殿宇、塔刹。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庞大而有序的协作,而《营造法式》,就是维系这套协作体系的“语法书”。
他如饥似渴地继续翻阅。
“大木作制度”……那复杂精妙的斗拱结构,以分解图的形式清晰地展示出来。每一个构件——栱、昂、斗、升——都有其专名和确定的尺寸比例。他想起祖父老宅的厅堂,那梁架之上,便有简化了的斗拱支撑。以前只觉得好看,复杂,此刻才明白,那每一块木头的切削、搭接,都遵循着极为严密的数学与力学逻辑。
“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他轻声念诵着关于“材分制”的核心规定。这套以“材”(标准木枋断面尺寸)为基本模数的设计方法,确保了整个建筑体系各部分的比例协调与构件互换的可能。
这哪里只是盖房子的技术?这分明是一种高度智慧化的、标准化的、可传承的营造哲学!它用最严谨的方式,规定了“美”的尺度,确保了“力”的传递,延续了“技”的传承。
他联想到自己练习太极拳时,师父强调的“规矩”。身形、步法、劲路,皆有法度,看似随意,实则内在结构严谨无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建筑的“法式”,与武学的“规矩”,何其相似!都是在看似自由的表现形式之下,隐藏着必须严格遵守的核心法则。
他又想到木雕中的“凿活”顺序,石雕中的“打荒”流程,乃至家中炮制药材时对“火候”、“时辰”的精准要求……这些来自不同领域的传统实践,似乎都在印证同一种精神:于限制中求创造,于法度内见自由。
这一刻,他之前那种“文”与“物”的割裂感,被一种豁然贯通的畅快感所取代。古籍中的文字,不再是悬浮于空中的理论,而是变成了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甚至可以复现的实体。那些沉默的古建筑,也不再是冰冷的石头与木头,它们每一处结构,每一笔雕饰,都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审美、技术乃至社会组织形态。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阅览室的管理员老师过来轻声提醒闭馆时间已到,他才恍然惊觉,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他小心翼翼地将《营造法式》合拢,归还,内心却如同被点燃了一簇火苗。他知道,自己找到那把钥匙了——或许不是唯一的,但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一把。通过这类记录“营造之法”的典籍,去解读、印证、甚至复原那些实物的遗存,正是连接“文献”与“文物”、“道”与“器”的绝佳桥梁。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风带着寒意,他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充满了探索的激情。那条模糊的道路,在前方似乎清晰了一寸。关于未来,关于如何将自己所学与所长结合,他有了一个更为具体和坚定的方向。
他抬头望向夜空,疏星点点,亘古不变,如同那些隐藏在古籍与古物中的智慧,静待着有心人的发掘与唤醒。而他,愿意做那个探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