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城的天空,似乎永远被那层铅灰色的阴云所笼罩,连日的凄风冷雨未曾停歇,将城墙冲刷得颜色深暗,也将城内弥漫的那股混合着血腥、草药与绝望的气息,死死地压在每一寸空间里,令人窒息。
帅府的正堂,如今已空荡冷清了许多。炭盆里微弱的火苗跳跃着,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巨大的地图铺在长案上,陆炎、庞统、鲁肃三人围站在旁,皆沉默不语。地图上,代表汝南城的标记,已被密密麻麻的黑色箭头(曹军)与赤色箭头(江东军)从西、南、东三个方向死死围住,如同被数条巨蟒缠绕,收缩,几无缝隙。代表外围据点的标记,十之八九都已打上了代表沦陷或废弃的叉号,一片凋零。
坏消息已经不再需要紧急传报,因为它们已成为每日的常态。曹军的营垒一日日增多,加固,游骑的封锁线已密不透风。东南方向,蒋钦所部江东军在攻占阴陵后,并未急于直扑汝南城下,而是稳扎稳打,清理周边,与曹军的推进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如同两支经验丰富的猎手,正从容不迫地收紧包围猎物的套索。
城内的境况,每况愈下。昨日,又有两处伤兵营因争抢少得可怜的食物和药物发生了斗殴,虽被弹压,但冲突中死三人,伤十余人。粮仓的存粮数字,在鲁肃的账册上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下滑。军中的怨言已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在某些角落公开的抱怨甚至咒骂。士气,早已不是冰点,而是在冰点之下持续冻结、脆化,随时可能崩裂。
一种无形的、但远比刀剑更可怕的氛围,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这座孤城最后的一点点凝聚力。
陆炎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地图上,沿着那条从汝南蜿蜒东去、最终消失在淮水南岸“九江”(即寿春地区,龙鳞城核心防御圈的前沿)的虚线。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阴影,多日未曾好好修剪的胡茬让他看起来苍老而憔悴。唯有那双眼睛,在疲惫深处,偶尔闪过一丝挣扎与决断的锐光。
“不能再等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打破了长达近一个时辰的沉默。
庞统和鲁肃同时抬起头看向他。
陆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汝南城的位置,然后缓缓向东移动,划过那片如今已遍布敌军箭头的区域,最终落在“九江”二字上。
“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翻涌的痛楚与无奈,“粮草将尽,伤员拖累,军心涣散,外无援兵。曹孙联军步步紧逼,却不急攻,分明就是要困死我们,让我们自己从内部瓦解。待到粮尽人疲,内乱一生,便是城破军灭之时。届时,龙鳞城失去最后的主力屏障,覆灭只在顷刻。”
鲁肃嘴唇动了动,脸上满是痛苦与不忍:“主公……弃守汝南,意味着放弃这数月血战所得,放弃城中这数万……将士与百姓啊!”他尤其难以启齿的是那些无法移动的重伤员,一旦弃城,他们几乎必死无疑。
“子敬所言,正是我心中最痛之处。”陆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然,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这句话,前几日我说过,如今,我们正面临最残酷的践行。继续困守汝南,最终是地失人亡,龙鳞城基业彻底断绝。若弃汝南,撤往九江,与龙鳞城留守力量汇合,依托淮水防线和棱堡工事,虽失地,却可保住这支历经血火、百战余生的核心骨干!有此骨干在,龙鳞城便还有希望,今日失去的,他日未必不能夺回!若连这点骨血都葬送在此,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这是最冷酷的军事理性,也是最痛苦的战略抉择。意味着要做出牺牲,巨大的牺牲。
庞统一直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但脸上毫无轻松之色,反而更加凝重。他沉吟道:“主公所言,乃唯一生路。然,撤退之路,九死一生。曹军与江东军绝不会坐视我们撤离,必沿途截杀。尤其是从汝南到淮水这段路程,乃平原居多,极利于曹军骑兵发挥。我军携带大量伤员、辎重,行动迟缓,如何应对?”
“断尾求生。”陆炎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轻装简从。能带走的精锐、必要的工匠、核心文书、部分药材,必须带走。无法带走的重伤员……”他停顿了一下,喉咙滚动,艰难地说道,“留医官,留部分口粮和药物,任其……听天由命。其余粮草、重型器械、带不走的军资,全部焚毁,一粟一镞,不留予敌!”
鲁肃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这意味着要主动放弃成千上万的伤兵!这命令一旦下达,且不说执行起来的残酷,仅就军心而言,恐将引发难以预料的崩溃!那些伤兵的袍泽会怎么想?那些即将被留下的伤兵,在绝望之下会做出什么?
“主公!此举太过……恐军心瞬间瓦解,未及出城,便生大乱啊!”鲁肃急道。
“所以需要策略,需要有人做出牺牲,也需要有人承担骂名和痛苦。”陆炎的目光转向庞统,“士元,撤退的路线、序列、断后部队的安排,由你全权策划。务必选择最隐蔽、最出敌不意的路线,哪怕绕远,也要尽量避开平原开阔地带。断后之军,须是最为忠诚敢死之士,他们的任务不是击退追兵,而是不惜一切代价,迟滞、纠缠,为主力撤离争取时间。此乃绝户之任。”
庞统重重点头,眼中闪过厉色:“统明白。人选……或可从凌统将军旧部,以及主公亲卫中挑选死士。”凌统战死断后,其旧部悲愤填膺,报仇心切,或可一用。
“至于军心……”陆炎看向鲁肃,眼神复杂,“子敬,安抚人心、筹措撤离所需、处理……善后事宜,交由你。可以向将士们明言,撤离是为了保住龙鳞城的根,是为了日后报仇雪恨。对于留下的伤兵……尽量安抚,多留些药物,告诉他们,我等必会卷土重来,接他们回家。”这话语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虚伪而残忍,但在绝境之下,哪怕是虚幻的希望,也能暂时稳住一部分人心。
鲁肃知道这已是无法更改的决定,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此事,必须绝对保密。除我三人,暂不得与第四人言。”陆炎最后强调,“筹备需快,行动需果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在这三两日之内,必须动身!”
议定之后,庞统与鲁肃匆匆离去,各自准备。偌大的正堂,又只剩下陆炎一人。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冰冷的雨丝立刻飘洒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他望向城中伤兵营所在的大致方向,那里依稀还有压抑的呻吟声随风传来。他又转头,望向内室的方向,赵云依旧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
放弃汝南,意味着放弃无数忠诚的将士,放弃这片曾经浴血争夺的土地。这个决定,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在他心里反复搅动。
但,他没有选择。
为了那奄奄一息的子龙,
为了那还在龙鳞城苦苦支撑的百姓,
为了这支军队最后的一点火种,
他必须成为那个最冷酷、最痛苦的决定者。
“对不起了……”他对着雨幕中模糊的城池轮廓,低声说道,声音消散在风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