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城的天空,如同被一块浸透了污水的灰布紧紧捂住,连续数日不见日光,只偶尔漏下些冰凉的雨丝,落在残破的城墙、泥泞的街道和人们阴郁的心头。败退入城的龙鳞军残部,带来的不仅是低至冰点的士气,更有如山般压来的、迫在眉睫的现实困境——粮草与伤员。
陆炎在帅府中勉强支撑了三日。赵云被安置在内室,由城中最好的医官和从龙鳞城带来的军医联手救治。那支弩箭造成的伤害极重,失血过多,又兼长途颠簸,伤势反复,高烧不退,至今未醒,终日只靠参汤吊命。医官私下对鲁肃摇头叹息,言道能否挺过,全看赵将军自身毅力和天意。陆炎每日处理军务前,必至榻前探望,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心头便如同压着万钧巨石。
然而,赵云的重伤,仅仅是汝南城内无数伤痛的一个缩影。
落凤坡一战,龙鳞军伤亡惨重,尤其是中军和后军,虽未如前锋般被全歼,但在突围和撤退途中,被曹军骑兵反复冲击、步卒追杀,留下了漫山遍野的伤者。能自己走回汝南城的,大多带着不轻的伤势;更多的是被同袍搀扶、背负,甚至用简易担架抬回来的。短短数日,原本只是作为前进基地、驻军本就不多的汝南城,瞬间被超过五千名轻重伤员填满。
城内所有空闲的房屋、衙署、寺庙,乃至部分民宅,都被临时征用为伤兵营。空气中终日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草药味,以及伤口腐烂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痛苦的呻吟、高热中的呓语、医官和助手们急促的呼喊、以及偶尔因无法忍受疼痛而发出的凄厉惨叫,日夜不息,交织成一首绝望的挽歌,回荡在汝南城上空。
医官和药材的短缺,立即成为最尖锐的矛盾。随军的医士数量有限,面对如此海量的伤员,杯水车薪。城中本地郎中被尽数征召,仍不敷使用。金疮药、止血散、麻沸散等关键药材迅速消耗殆尽,鲁肃已紧急派人往龙鳞城方向求援,但淮水被锁,能否送达、何时送达,皆是未知数。许多伤兵只能得到最简单的清洗和包扎,甚至只能用煮沸的布条勒紧伤口止血,能否活下来,全凭运气和体质。每日清晨,都有负责清理的辅兵,默默地从各个伤兵营抬出盖着草席的尸体,运往城外掩埋。
比缺医少药更为致命、也更直接冲击着军心稳定的,是粮草的急剧消耗。
汝南本非产粮重地,龙鳞军西进时,此地更多是作为物资中转站。城中原本的存粮,加上从西线运回的部分(在粮道被袭前),供应原本的守军和部分民夫尚可,但陡然涌入数万败军(包括大量伤员和溃兵),立时显得捉襟见肘。
鲁肃面色憔悴,眼窝深陷,拿着最新的盘点账册,脚步沉重地来到帅府。陆炎正与庞统对着地图,商讨可能的撤离路线和防御要点,见他进来,两人都停下了讨论。
“子敬,情况如何?”陆炎的声音沙哑,他这几日几乎没怎么合眼。
鲁肃将账册轻轻放在案上,声音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主公,情况……很糟。清点完毕,目前城内所有粮秣,包括军粮、部分尚未动用的民夫口粮、以及从城中大户‘劝募’所得,总计约两万三千石。”
庞统眉头紧锁,快速心算:“我军目前城内人数,连同伤员、溃兵、原有守军及必要民夫,超过四万。即便按最低生存标准,每人每日需粮约一升半,一日便需六百石以上。这两万三千石……”
“只够全军食用三十八日。”鲁肃接口,说出了那个冰冷的数字,“这还不算可能继续收容的溃兵,以及……伤员消耗往往更大。”
三十八天。
这个数字像一道冰箍,勒紧了陆炎的心脏。就算曹军不立刻大举攻城,只是围而不攻,一个多月后,汝南城将不攻自破。
“配给制度必须立刻实行,而且是最严格的。”庞统沉声道,这是他早几日前就提出的建议,“士卒口粮减至最低,军官亦需削减,优先保障……伤兵和必要守城将士。”
“已经安排了。”鲁肃点头,“但即便如此,也只能将时间拖延到五十日左右。而且……”他顿了顿,面露难色,“削减口粮的命令甫一下达,军中已有怨言。尤其是……部分伤势较轻、或自认为战力尚存的士卒,看到重伤员虽然痛苦,却能获得相对‘充足’(实则也是最低标准)的饮食和有限的药物治疗,而自己却要饿着肚子守城巡哨,不满情绪正在滋长。”
陆炎默然。他知道鲁肃说得含蓄,实际情况恐怕更糟。出生入死的将士,重伤者得到优先照顾本是应有之义,但在绝境之下,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面前,人性往往经不起考验。凭什么他躺着等死(或等活)还能吃口粮,我却要饿着肚子拼命?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会像毒草一样蔓延。
果然,就在鲁肃汇报后不到两个时辰,坏消息传来。
城西一处较大的伤兵营——由废弃的粮仓改造而成——发生了骚乱。起因是一名手臂受伤、但已能走动的士卒,因不满每日分到的稀粥比旁边卧床的重伤员少半勺,出言抱怨,进而与负责分发食物的辅兵发生口角。言语冲突迅速升级,附近几名同样心怀不满的轻伤士卒加入,推搡中打翻了粥桶。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积压多日的恐惧、痛苦、对前途的绝望以及对分配不公的愤懑瞬间爆发!数十名轻伤员围住了负责该区域的医官和军需官,大声吵嚷,要求“公平”,要求“吃饱”,场面一度失控。虽然闻讯赶来的执法队迅速弹压了下去,逮捕了为首闹事的几人,但骚乱如同水面的裂痕,已然出现。
消息传到帅府时,陆炎正看着地图上那条被曹军牢牢扼守的东归之路。他听完禀报,久久不语,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看到了吗?”庞统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讥诮,“这就是现实。饥饿和恐惧,比曹军的刀枪更能瓦解军心。我们现在就像坐在一个堆满了干柴的火药桶上,缺粮是火星,伤员的呻吟和绝望是助燃的风。若不能尽快解决粮草问题,或者找到出路,根本不用曹操来攻,我们自己就会从内部爆开!”
鲁肃忧心忡忡:“城内大户已被征募过一次,再次强征,恐生民变,且所得也有限。城外……曹军游骑封锁甚严,小股部队出去搜粮,无异于送死。”
陆炎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深处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奇异冷静。他不再看地图,而是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在透过那厚重的云层,看向未知的远方。
“粮草,伤员,军心……”他低声自语,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雪上加霜……呵呵,何止是雪上加霜。”
他收回目光,看向庞统和鲁肃,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五十日……我们没有五十日。”
“必须找到办法,在我们自己饿死、或者被自己人拖垮之前……”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庞统和鲁肃都明白他的意思。汝南城,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失血的伤口。要么找到止血并补充元气的方法,要么,就必须在它耗尽所有生命力、并引发致命感染之前,做出更痛苦、但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抉择。
城中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顶的瓦片,也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粮仓的方向,隐约又传来伤兵压抑的哭泣和痛苦的呻吟,与雨声混在一起,更添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