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捏着账本，手指点在煤款那一栏，脸上堆着刻意挤出的、却掩不住精明的笑，眼神里透着一股“可算让我抓住错处”的得意。
“晓怼啊，这账目妈看有点不对啊，这个月的煤钱，好像比上个月多记了五毛？”她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刚从外面回来、心潮尚未完全平复的林晓怼听得清清楚楚。
堂屋里，林建国正坐在桌边看报纸，闻言抬了抬眼，没说话，但显然也听着。林小梅紧张地看向姐姐。
林晓怼脚步顿了顿，心底那因顾怀远带来的激荡和暖意，瞬间被这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她看着王翠花那副嘴脸，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走过去，没有去抢账本，只是目光平静地扫了一眼王翠花手指的地方，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妈，您看错了吧？上个月买的是三百斤煤末，单价一分二，总共三块六。这个月买的是三百五十斤煤块，单价一分五，总共五块二毛五。煤块比煤末耐烧，单价也高，总数自然就多了。这账上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多记五毛呢？”
她语速平稳，数字精准，没有丝毫犹豫。这账目是她一笔一划记得，每一分钱的去处都刻在脑子里。
王翠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识字不多，算数更是一塌糊涂，只模糊记得上次林晓怼好像给了三块多钱，这次看到五块多，便想当然地以为抓住了把柄，没想到里面还有煤种和单价的区别。她被林晓怼这番条理清晰的反问堵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是……是吗？煤块啊……我，我没细看……”她讪讪地放下账本，眼神闪烁，不敢再对视。
林建国在一旁哼了一声，抖了抖报纸，显然对王翠花这种没事找事的行为很是不耐烦：“不懂就别瞎嚷嚷！晓怼记账比你清楚！”
王翠花脸上彻底挂不住了，却又不敢反驳林建国，只能悻悻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我……我这不是怕孩子年纪小，算错账嘛……”
林晓怼没再理会她，拿起账本，仔细地放回堂屋柜子的抽屉里，上了锁。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的财政权，至少是记账权，依旧在她手里，不容置疑。
王翠花看着那上了锁的抽屉，眼神阴郁，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她知道，经过上次借钱和偷钱票的事件，林建国对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信任，在这个问题上，她没有任何优势。
这场由王翠花挑起的小小风波，以她的完败告终。但林晓怼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王翠花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再次吐出信子。
她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林晓怼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准备市技术交流大会的汇报材料上。这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闪失。
白天在车间，她除了完成本职工作，更加留意新夹具在使用过程中反馈的各种细节问题，无论是老师傅们提出的改进建议，还是偶尔出现的小毛病，她都一一记录下来，作为汇报材料的实践支撑。她的认真和谦逊，赢得了越来越多老师的尊重。
晚上回到家，她就伏在炕桌上，铺开稿纸，开始撰写汇报提纲。如何将夹具的设计思路、技术亮点、试用数据和经济效益清晰地表达出来，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抓住听众的注意力，这都是她需要反复斟酌的问题。
王翠花果然没有消停。她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挑衅，却开始用各种琐碎的方式给林晓怼添堵。比如，林晓怼晚上看书看得晚些，她就故意在外面弄出很大声响，或者指使林小莲不停地问东问西；林晓怼放在屋里的绘图工具，偶尔会莫名其妙地挪了位置；甚至她晾在院子里的工装，有时也会“意外”地沾上泥点。
这些手段卑劣而幼稚，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不致命，却着实烦人。
林晓怼不胜其扰，却也无暇与她过多纠缠。她深知，与这种人计较，只会拉低自己的层次，浪费宝贵的时间。她大多时候选择无视，实在被干扰得厉害了，便会抬起眼，用那种平静无波却带着冷意的目光看着王翠花，直看得对方心里发毛，自动消停。
这天晚上，林晓怼正在修改汇报稿的第三版，试图将一些技术术语表述得更加通俗易懂。王翠花又在外面指桑骂槐地说谁家姑娘像她这么大早就睡觉了，谁家孩子像她这么点本事就飘了云云。
林晓怼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出去，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看小人书的林小梅却忽然放下书，跑了出去。
“妈！”林小梅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模仿林晓怼式的平静，“姐在准备去市里开会的材料呢，是厂里的大事！您别吵她了行不行？爸说了，不能影响姐的正事！”
小姑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维护。
外面王翠花的叫嚷声戛然而止。她可以不怕林晓怼，甚至可以阳奉阴违地对付她，但她不敢公然违逆林建国的意思，尤其是在涉及厂里“正事”的时候。她恨恨地瞪了林小梅一眼，终究没再出声。
林晓怼在屋里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妹妹长大了，也懂得保护她了。
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稿纸上，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几天后，汇报材料的初稿终于完成。她反复检查了几遍，自觉已经尽力。但想到要在市里那么多技术专家和领导面前发言，心里终究有些没底。
她想起了顾怀远。他是最了解这个项目，也是她目前最能信任和依靠的技术权威。
犹豫再三，她还是在一次培训班下课后，鼓起勇气，带着厚厚的稿子，再次敲响了研究所107办公室的门。
“请进。”
林晓怼推门进去，顾怀远正伏案写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那些细小的灰尘都在光柱中翩跹起舞。
“顾工。”林晓怼轻声开口。
顾怀远抬起头，看到她手里的稿子，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他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林晓怼坐下，将稿子双手递过去：“顾工，这是我准备的汇报材料初稿，想请您……帮忙把把关。”
顾怀远接过稿子，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先看向她，目光在她眼下淡淡的青色阴影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听不出情绪：“遇到困难了？”
林晓怼微微一怔，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主要是……心里没底，怕讲不好，给厂里丢脸。”
顾怀远闻言，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转瞬即逝。“第一次，都会紧张。”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重要的是内容扎实，逻辑清晰。”
他这才低下头，开始翻阅稿子。他看得很仔细，速度却不慢，修长的手指偶尔在某一页上停顿，或用铅笔在边缘做下一个小小的标记。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他偶尔清浅的呼吸声。林晓怼屏息静气地等待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他认真的样子，有种让人心安的魅力。
不知过了多久，顾怀远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他放下稿子，抬眼看向林晓怼。
“整体框架没问题，重点突出，数据详实。”他先给予了肯定，随即拿起铅笔，点着他做过标记的几处，“这里，技术原理的阐述可以再简化一些，用更形象的比喻。这里，经济效益的算法有点复杂，可以做成简单的图表，一目了然。还有这里……”
他逐一指出需要修改和完善的地方，语气平和，条理清晰，每一个建议都切中要害，让林晓怼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甚至随手在草稿纸上画了几个图表示意，笔触流畅，清晰易懂。
“另外，”他放下铅笔，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汇报的时候，不用怕。你是这个项目的亲历者和执行者，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它。把你想表达的说清楚就行，技术交流，重在交流，不在炫耀。”
他的话，像是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心中最后的迷雾和忐忑。
“谢谢顾工！我明白了，我回去就按您说的修改！”林晓怼站起身，由衷地感激道。
顾怀远点了点头，将稿子递还给她。“修改好了，可以直接交到生产技术科。交流会下周三开始，提前一天报到。”
“是！”
林晓怼拿着沉甸甸的稿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有他的指点，她对这次的汇报充满了信心。
然而，当她满怀希望地回到家，准备连夜修改稿子时，却发现自己放在炕桌抽屉里的、几张画着关键示意图的草稿，不翼而飞了！
她明明记得下午出门前还整理好的！
林晓怼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她立刻看向正在厨房里假装忙碌的王翠花，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