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镠没有如预期般逃亡海外。当李如松的骑兵在通惠河畔徒劳咆哮时，这位众叛亲离的齐王、自封的“武靖帝”，正独自蜷缩在紫禁城最深处的乾清宫。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远处通州方向隐约的火光，将他扭曲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听着宫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和脚步声，那是他曾经以为永远属于自己的帝国心脏正被他人踏足的声音。阿尔瓦雷斯的快船带走了他最后的希望和卖国的凭证，也带走了他作为皇帝最后的一丝体面。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连外国豺狼都嫌弃的、无用的累赘。
陛下……不，王爷，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是他幼时的伴当，也是少数几个至今未离弃他的人之一。
朱翊镠缓缓抬起头，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眼底却燃烧着疯狂的余烬。走？走去哪里？天津卫？然后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摇尾乞怜，等着红毛夷施舍一块立足之地？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朕是天子！是大明的皇帝！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龙椅上！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那盘踞着金色蟠龙的御座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冰凉光滑的扶手。这里，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君临天下的场景，如今却只剩下一地鸡毛和彻骨的寒冷。
他们不是要清君侧吗？不是要光复正统吗？朱翊镠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怨毒，好啊……朕就给他们留下一座烧焦的皇宫！让他们看看，他们拼死维护的，到底是什么！
他猛地推翻了一旁的宫灯，灯油泼洒在厚厚的织金地毯和垂落的帷幔上，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苗地窜起，迅速蔓延开来！
王爷！不可啊！老太监哭喊着扑上来想拉住他。
朱翊镠一把将他推开，状若疯魔：滚开！朕要与这皇城……共存亡！他大笑着，张开双臂，迎向那越来越炽热的火焰。浓烟开始弥漫，吞噬了他疯狂的身影和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
当周铁鹰率领的先头部队冲破乾清宫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烈焰熊熊，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大殿已然化作一片火海。那个他们追索了千里的目标，齐王朱翊镠，连同他僭越的梦想，正在这烈焰中化为灰烬。
救火！快救火！周铁鹰嘶吼着下令，尽管他知道，这更多是为了保住这座象征着国家体面的宫殿，而非那个自焚的逆王。
消息传到刚刚进入紫禁城不久的林昭和李如松耳中时，两人都沉默了。李如松啐了一口：便宜这狗贼了！虽不解恨，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也油然而生，最大的内部威胁，以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自我消除了。
林昭心中却无太多波澜。朱翊镠的死，是必然的结局，只是方式出乎意料。他更关心的是这场火带来的损失，以及……接下来该怎么办。
扑灭乾清宫的大火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当余烬被清理，露出焦黑坍塌的殿宇框架和那具已无法辨认、与龙椅残骸融为一体的焦尸时，一种沉重的气氛笼罩了刚刚经历巨变的皇宫。
次日，在相对完好的文华殿，一场决定帝国未来走向的会议紧急召开。与会者除了林昭、李如松、沈云漪等核心人物，还有被来的、在京未曾明显附逆的几位阁臣、勋贵以及宗室代表（如之前被软禁后获释的郑王）。
殿内气氛微妙而紧张。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焦糊的气味。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宗室率先开口，声音颤抖，如今逆酋已诛，当务之急是迎请南京陛下即刻还都，正位大宝，以安天下民心！这是最传统、也是最的提议。
立刻有人附和。但也有人面露难色。
李如松冷哼一声，声如洪钟：还都？说得轻巧！北京城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北直隶被打烂了多少？漕运断了，仓库空了，百姓流离失所！南京那位陛下年纪尚幼，此时北上，舟车劳顿不说，这烂摊子谁来处理？靠你们这些……他环视了一圈那些面色尴尬的旧臣，把后半句靠你们这些废物硬生生咽了回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一位阁老颤巍巍地反驳：李帅此言差矣！正因百废待兴，才更需要陛下坐镇中枢，以示正统，凝聚人心！至于具体政务，自有我等臣工……
臣工？林昭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靠原有的六部九卿，能迅速修复被毁的铁路，恢复北方的交通命脉吗？能组织起有效的赈济，防止春荒酿成大乱吗？能评估与西洋各国的关系，应对可能因密约而来的麻烦吗？能清理朱翊镠留下的盘根错节的党羽，重整朝纲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旧臣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他们熟读经史，精通权术，但对于林昭所提出的这些具体而棘手的问题，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郑王朱常浔（虚构的宗室名，万历皇帝之弟，一直支持林昭），此刻缓缓开口，他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林督师所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言。当下局势，千头万绪，确非仅靠迎立新君就能解决。陛下年幼，骤然北上，若处置不当，反生波澜。依本王看，不如……暂缓还都。
暂缓？众人哗然。
对，暂缓。郑王肯定道，由李帅、林督师等有功之臣，组成……嗯，临时枢机院，总揽北方军政要务，稳定局势，恢复生产，肃清余孽。待北方粗定，再行还都之议。同时，可请南京朝廷遴选干练官员北上，协助治理。
这无疑是一个折中且务实的方案。它承认了林昭、李如松等实力派在北方的主导权，也保留了南京朝廷的法统地位，为后续的权力过渡留下了缓冲空间。
旧臣们虽然心有不甘，但看看杀气腾腾的李如松，再看看沉稳如山、背后站着整个格物院和技术体系的林昭，以及那片尚未完全熄灭的皇宫废墟，也只能默然接受。
技术官僚集团在战后重建中占据主导地位——大纲的这一点，在此刻已初现端倪。
会议结束后，林昭站在文华殿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宫人们开始清理满目疮痍的宫廷。沈云漪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格物院的人已经初步查看了皇史宬和文渊阁，部分藏书和资料幸免于难。工部的匠户名册和库存清单也找到了，比预想的要好一些。
林昭点了点头：尽快把有用的技术和资料整理出来，尤其是关于北方地理、矿产和原有工坊的。修复铁路、恢复生产，都需要这些。还有，他看向沈云漪，你之前提过的，创办一所更大、更系统的格物书院……是时候开始筹划了。
沈云漪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那是超越眼前废墟的、对未来的憧憬。我明白。知识，才是真正的基石。
李如松也大步走了过来，拍了拍林昭的肩膀：林老弟，这枢机院的事儿，老子是个粗人，打仗还行，治理地方一窍不通，得多靠你了！不过你放心，谁敢在这个时候炸刺，老子手里的刀绝不答应！
林昭看着这位性情耿直的战友，心中微暖。他知道，前路依然布满荆棘，旧势力的反弹、新政推行的阻力、外部势力的觊觎、百废待兴的艰难……都将是巨大的挑战。朱翊镠的死，并非结束，而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和毅力的开始。
他抬眼望向远方，越过紫禁城的朱红宫墙，仿佛看到了那正在重新铺设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轨，看到了停泊在南方港口、等待远航的蒸汽舰队。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正伴随着钢铁的碰撞和蒸汽的轰鸣，在废墟与灰烬之上，艰难而坚定地开启序幕。
而这序幕之后，是辉煌的新生，还是更深的漩涡，无人能知。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秉持着心中的信念，握紧手中的工具，在这历史的转折点上，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