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灯北上那夜,昭安溪的水比往日更凉些。
顾昭立在岸边,衣袂被夜风吹得翻卷,目光追着浮灯的影子往北方去。
千盏陶灯像一串被揉碎的星子,在水面上明明灭灭,灯底的符纹与拓跋嬿军旗的图腾重叠时,他识海深处忽然传来木扉轻启的轻响——是轮回司,终于开了一线。
身后竹影微动,月婵的脚步极轻,却还是惊得他侧过脸。
她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指尖捏着半把星砂,星粒在她掌心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当年她观星时眸子里的光。
顾昭。她开口时,声音被水声揉得细碎,我想去看看。
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轮回司是阴司最核心的所在,寻常阴差都近不得,更遑论凡人。
可月婵的指尖还沾着星砂的余温,他忽然想起她怀里那卷《北魏溃亡录》,想起她刻刀断裂时溅在灯上的石屑——这个总说天命不可违的观星师,早就在用凡人的方式,与天较劲儿了。
当心灰雾。他没拦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月婵的睫毛颤了颤,星砂从指缝漏进溪中,在水面织成一张细碎的光网。
她闭上眼时,额角渗出薄汗,观星术逆推识海轨迹的反噬顺着经脉往上涌,可她咬着唇,任星砂的光没入自己眉心。
顾昭望着她缓缓倒下的身影,伸手接住时触到她冰凉的后颈。
他将她轻轻放在溪畔的青石板上,指尖在她人中处点了点——不是唤醒,是护着她的神魂不至于被灰雾绞碎。
月婵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用星砂为他推命时说的话:你的命盘里有团火,烧得星轨都乱了。
此刻那团火正在他识海里烧得更旺。
一更梆子响过,顾昭将月婵交给守在林外的秦雨桐,自己回到竹屋。
门闩落下的瞬间,识海深处的异动愈发清晰,像有无数细针在扎他的灵台。
他盘坐在蒲团上,掌心托起判官笔的残片——这柄曾判人生死的笔,此刻不过是块沾着功德锈的铜片。
你要做什么?沈青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的剑穗扫过门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顾昭能想象她抱臂站在门口的模样,眉峰微蹙,眼底却藏着担忧。
炼一枚印。他开口时,心火从丹田腾起,将残片裹进赤焰里。
功德锈在火中剥落,露出笔杆内侧刻着的字——那是他初掌镇魂殿时,孟婆用汤勺刻下的。不是权柄,是信物。
门外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剑鞘轻磕门槛的声响。需要多久?
三日。顾昭望着火中逐渐成型的铜印,纹路在火中扭曲成模糊的轮廓,像极了昭安村村学的门楣。若我回不来......
没有若。沈青竹打断他,声音突然放轻,你说过要教阿豆他们练归烬式的,说话要算。
顾昭笑了,心火因这笑晃了晃。
他望着铜印上渐显的二字,忽然想起今日清晨,村学里那个总爱偷他灯油的小娃举着木炭说:顾先生,我要在灯上画你!
第二日破晓时,沈青竹带着童子队巡溪。
晨雾未散,她握着剑的手却暖得出奇——是顾昭昨日塞给她的暖手炉,还留着余温。
竹姨!
灯灭了!最前头的小娃踮着脚喊。
沈青竹快步走过去,见一盏陶灯的火苗正缓缓熄灭,灯底的泥土里竟钻出一株白花。
花芯的金纹细细密密,凑近些看,竟是王铁柱李招娣这样的名字——都是昭安村老一辈守灯人的名字。
收起来。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
花茎上的露水沾在她指腹,凉丝丝的,却带着松脂的甜香。他们不是走了。她对围过来的童子们说,声音比平日软了些,是换了方式,陪着我们。
童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蹲在溪边小心地将花种收进布囊。
沈青竹望着他们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时,也是这样蹲在萧绎的暗牢里,听着外头的惨叫声,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而此刻,晨雾里飘来烤红薯的香气——是秦雨桐的人在溪边支了灶。
雁门关外的风比昭安溪冷得多。
秦雨桐裹紧皮裘,望着眼前绵延百里的光链。
牧民们用羊骨做灯架,裹上浸过松油的羊皮,一盏盏沿河岸摆开,火光在风里摇晃,却始终不灭。
阿婆,这是做什么?她蹲在一位老牧人跟前,指着最近的灯盏。
老牧人脸上的皱纹里嵌着霜花,却笑得眯起眼:昨夜梦见个穿灰袍的女子,说灯到之处,风雪不侵。
秦雨桐的呼吸一滞。
灰袍女子......拓跋嬿?
她望着灯链尽头的北方,那里是北魏余孽曾经的王庭,如今只剩一片荒草。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她脸上,她却觉得眼眶发热——那个被史书写成的女子,终究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曾想护的人。
第三日深夜,顾昭的识海突然翻涌如沸。
他在梦中踏入一条灰雾长廊,两旁的魂碑上刻满守灯契,有些名字他认识,是昭安村的老人们;有些他不认识,却莫名觉得亲切,像极了前世在阴司见过的、不肯入轮回的孤魂。
长廊尽头是扇青铜门,门上浮现金纹判官笔,笔锋指向门楣的轮回司三字。
顾昭刚走近,无数阴兵虚影从灰雾里浮起,单膝跪地,甲胄相撞的声响在长廊里回荡。
一件玄色判官袍从门后飘来,落在他脚边,袍角的牡丹纹在灰雾里泛着幽光。
你已完劫。一道威严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归位判官,统御十殿。
顾昭弯腰拾起判官袍,指尖触到绣纹时,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他曾是阴司最年轻的判官,因私放冤魂转世被罚,坠入轮回。
可此刻,他望着袍角的牡丹,只觉得陌生。
我不回去。他将判官袍轻轻放在地上,他们不需要一个判官。他望着门内透出的幽光,声音渐高,他们需要记住——怎么点灯。
话音未落,他心口一热,那枚炼了三日的无字铜印自心火中飞出,撞向青铜门。
轰然巨响里,三阶石阶应声而碎,门内的光突然暗了暗,传来一声叹息。
顾昭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竹屋的窗纸上透进晨光,他摸了摸心口,铜印已不知去向。
推门而出,沈青竹正站在台阶下,剑穗上沾着晨露。
醒了?她递来一碗热粥,目光扫过他眼底的青黑,月婵还没醒,不过脉象稳。
顾昭接过粥碗,忽然闻见一阵焦糊味。
他抬头望去,南陈观星台的方向飘着一缕轻烟——那是他前日路过时,见月婵对着一株从玉简里钻出的白花发呆的地方。
去看看。他放下碗,拉着沈青竹往观星台跑。
废墟上,那株白花已经枯萎,花瓣落在地上成了灰。
顾昭蹲下身,用指尖拨了拨灰,半枚残印赫然在目——正是他炼化的铜印一角。
更让他心惊的是,残印下的土中,缓缓钻出一只苍白的小手,指尖勾着一缕红线,线的另一端,没入地底深处。
沈青竹握紧了剑,剑穗在风里晃了晃。
她刚要开口,忽然觉得脚踝一紧——是那缕红线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剑穗,正顺着剑鞘往上爬。
顾昭......她皱眉欲拔剑,却被顾昭按住手腕。
等等。他望着红线消失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线,像是......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童子们的喊叫声:竹姨!
顾先生!
村学的灯又亮了!
沈青竹低头去扯剑穗上的红线,却发现那线已经不见了。
她望着自己的剑穗,总觉得哪里不对——方才那线缠上去时,竟带着几分温热,像......人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