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城的街道在脚下延伸。
林逸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踏在真实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街上行人匆忙的影子交错、重叠。
他知道这是幻境。
但幻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复刻了记忆:街角那家药铺门口悬挂的干草药,酒肆二楼窗边醉汉哼唱的小调,甚至空气中飘荡的、属于这座城市的独特气味——陈年的木料、香火、汗水与梦想混合的气息。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人几乎要忘记现实。
林逸穿过主街,拐进一条小巷。巷子狭窄而幽深,两侧是高耸的院墙,墙头探出几枝枯黄的藤蔓。这里是青云城的贫民区,与主街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
而在巷子深处,有一座破败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门板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还有……压抑的咳嗽声。
林逸的手停在门板上。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是他刚到玄天界时,租住的地方。一个每月只需五十个铜板的简陋小院,只有一间屋子,屋顶漏雨,墙壁透风。
而此刻,里面传出的咳嗽声……
属于一个生病的少年。
属于……过去的他自己。
林逸推开了门。
吱呀——
老旧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
院内的景象映入眼帘:巴掌大的院子,角落里堆着柴火,中央有一口枯井。正对院门的那间屋子亮着灯,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昏黄的光从洞中透出。
咳嗽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林逸走到窗前,透过破洞看向屋内。
他看到了。
一个少年蜷缩在简陋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床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底残留着黑乎乎的药渣。
那是十六岁的林逸。
刚穿越到玄天界不久,水土不服加上营养不良,生了一场大病。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只能硬扛。
那是他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之一。
甚至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
窗外的林逸静静看着这一切。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高烧时的幻觉,喉咙如刀割的疼痛,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就在这时——
院门再次被推开了。
林逸勐地转头。
他看到了。
鹅黄色的衣裙,在昏暗的暮色中如同一抹温暖的亮光。
苏瑶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她看了看院内,又看了看亮灯的屋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走到屋前,她抬手想要敲门,却又停住了。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咳嗽声,眉头微微蹙起。
最终,她没有敲门,而是将竹篮轻轻放在门口。
篮子里装着几个馒头,一包草药,还有一小袋碎银。
放好后,她转身就要离开。
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回头看了看那扇破旧的门,她咬了咬嘴唇,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蹲下身,用手帕包起几块石头,压在了竹篮边——防止被风吹走。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离开。
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如同从未出现过。
屋内的咳嗽声还在继续。
窗外的林逸站在原地,看着门口那个竹篮,看着那方素白的手帕。
他想起来了。
那天,他昏昏沉沉中听到门外有动静,挣扎着爬起来开门,只看到了竹篮和手帕。他不知道是谁送的,但那些食物和草药救了他的命。
后来他病好了,拿着手帕在城里打听,才知道那是苏家大小姐的手帕——整个青云城只有她用那种江南特产的素云纱。
再后来,他在一次商队护卫的招募中遇到了她。
她认出了他,笑着说:“原来是你啊,病好了吗?”
那一刻,夕阳正好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林逸从回忆中抽离。
他走到屋门口,蹲下身,捡起了那方手帕。
素白的布料,角落绣着一朵小小的、精致的梨花——那是苏瑶的标记。
手帕上还残留着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像是某种花香,又像是阳光晒过衣裳的味道。
林逸将手帕紧紧攥在手中。
然后,他推开了屋门。
吱呀——
床上的少年猛地惊醒,挣扎着坐起,警惕地看向门口:“谁?”
林逸没有回答。
他走到床边,看着那个苍白、虚弱、眼中却带着倔强的自己。
“你会活下去的。”林逸轻声说。
少年愣住了:“你……你是谁?”
“我是未来的你。”林逸蹲下身,与少年平视,“我来告诉你,这场病不会击垮你。你会好起来,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会经历很多很多事……你会变得很强,强到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
少年的眼神从警惕变成困惑,又从困惑变成……一丝微弱的光。
“真的……吗?”
“真的。”林逸伸出手,将那块素白手帕放在少年手中,“这是她留下的。收好它,以后……你会用到的。”
少年怔怔地看着手帕,看着角落那朵梨花。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林逸:“那个姑娘……她叫什么?”
林逸笑了。
那是他进入幻境后的第一个笑容。
“她叫苏瑶。”
“苏家的千金,青云城最聪慧的姑娘。”
“记住这个名字。”
“因为以后……她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话音落落,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
小屋、木床、少年……一切都如同被水洗去的墨画,逐渐模糊、澹化。
林逸感到自己再次下沉。
但这一次,不是银白色的湖水,而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无法形容——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像是无数声音的叠加,又像是纯粹情感的具象化。它没有实体,却无处不在,直接响彻在林逸的灵魂深处。
“有趣。”
声音说。
“第一个幻境,你选择了‘初遇’。”
“没有逃避,没有抗拒,反而主动去触碰……甚至去改变。”
“为什么?”
林逸站在黑暗中,平静地回答:“因为那不是需要逃避的回忆。那是起点,是一切的开端。没有那次相遇,就没有后来的所有。”
“即使那份回忆里,有你最狼狈的模样?”
“狼狈又如何?”林逸笑了,“如果没有那份狼狈,我可能永远遇不到她。”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玩味。
“那么,第二个幻境……”
“让我们看看……你能否承受‘失去’。”
黑暗骤然炸裂!
刺目的光芒让林逸下意识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时——
他站在一片焦土上。
四周是燃烧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浓烟与血腥味。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还有……凄厉的惨叫。
这里是……
葬剑裂谷。
玄天界正魔大战的战场。
林逸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染血的战甲,手中握着一柄断裂的长刀。周围倒伏着无数尸体,有魔道修士,有正道弟子,还有无辜被卷入的平民。
战争。
惨烈到极致的战争。
林逸记得这一天。
魔道联军突袭正道据点,双方在葬剑裂谷爆发决战。那一战,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而他……差一点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差一点。
因为……
“林逸!”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逸勐地转身。
他看到了。
苏瑶站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她穿着青云宗内门弟子的服饰——那是她拜入仙门后的装扮。此刻那身白衣已经染血,左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但她还站着。
手中握着一柄青光流转的长剑,剑尖指着前方。
而在她前方……
是一个魔道修士。
那人穿着黑袍,脸上戴着狰狞的鬼面具,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弯刀。他的气息很恐怖,至少是金丹后期的修为——而当时的苏瑶,只是筑基巅峰。
“把她交出来,”魔修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我可以饶你不死。”
林逸记得这一幕。
他当时被三个魔修缠住,脱不开身。而苏瑶为了保护一群受伤的平民,独自对上了这个金丹后期的魔修。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战。
也是林逸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恐惧”。
不是恐惧自己的死亡。
而是恐惧……失去她。
幻境中,林逸想要冲过去。
但他的身体无法动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他眼睁睁看着,魔修挥刀斩向苏瑶。
看着苏瑶咬牙举剑格挡。
看着刀剑碰撞,火星四溅。
看着苏瑶被震得后退,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瑶儿……”林逸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战场中央,苏瑶艰难地站稳,擦了擦嘴角的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想带走他们……”她一字一句地说,“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魔修冷笑:“那就……如你所愿。”
弯刀再次斩落!
这一次,刀光如血月,带着摧毁一切的威势!
苏瑶举剑想要抵挡,但重伤之下,动作慢了半拍。
刀光,触及了她的脖颈。
林逸的童孔勐地收缩到极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苏瑶身前。
那是……
林逸看到了。
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从缠斗中挣脱、不顾一切冲过来的自己。
那个用身体挡在苏瑶身前、硬生生扛下那一刀的自己。
刀锋切入血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幻境中如此清晰。
鲜血喷溅。
染红了苏瑶的脸,染红了她的白衣,也染红了……她的眼睛。
“不——!!!”
少女的尖叫,撕心裂肺。
幻境中的林逸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自己倒在血泊中,看着苏瑶扑上去,看着他颤抖着手想要捂住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
然后,他听到了。
听到了苏瑶抱着那个自己,在他耳边说的话。
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你要是敢死……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听见没有……林逸……我不准你死……”
“我们还要一起去仙域……还要去看星河……还要……”
“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泪水滴落在染血的脸上。
混合着血,化作暗红色的痕迹。
幻境中的林逸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但胸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痛。
不是物理的痛,而是灵魂层面的、仿佛被撕裂的痛。
那是情殇在吞噬他的情债。
吞噬这份关于“失去”的恐惧。
“感受到了吗?”那个无处不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份恐惧……这份害怕失去的痛楚……就是你最沉重的情债之一。”
林逸沉默。
许久,他缓缓开口:“是,我害怕失去她。”
“比害怕死亡更害怕。”
“但那不是弱点。”
他抬起头,看向虚空中某个方向——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是我战斗的理由。”
“是我必须变强的动力。”
“是让我在绝境中……还能咬牙站起来的……”
“光。”
话音落落,幻境开始崩塌。
焦土、废墟、血泊、相拥的两人……一切都在澹去。
林逸重新坠入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中,亮起了一双眼泪。
那是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
没有童孔,没有眼白,只有纯粹的情感在其中流转:爱、恨、喜、悲、离、合……亿万种情感如同星河般在其中旋转、碰撞、湮灭、重生。
情殇。
守护往生花海的维度之兽。
它以情债为食,以幻境为牢。
而现在……
它真正现身了。
“很好。”
那双眼睛注视着林逸,声音直接响彻在他的魂海。
“你通过了两个幻境的考验。”
“但第三个……”
眼睛的光芒变得幽深。
“将是最残酷的。”
“准备好……”
“直面你内心最深处的梦魇了吗?”
林逸站在黑暗中,怀抱着那份素白手帕的触感似乎还在指尖。
他缓缓握紧拳头。
然后,点头。
“来吧。”
“无论是什么……”
“我都会走过去。”
“因为她在等我。”
眼睛的光芒猛地大盛!
“如你所愿——”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黑暗再次炸裂。
而这一次……
林逸看到的,是冰棺。
是他自己的脸,贴在棺盖上。
是那句气若游丝却充满信任的……
“我等你……”
真正的、最残酷的幻境——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