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中的墨痕彻底散开，红丝蜿蜒如血络。我将纸角夹回原页，指尖未抖，只将整份清单轻轻推至案侧。
“绿芜。”
“在。”
“东郊第七旧库近五日的出入车马登记簿，户部账册副本，半个时辰内要到我案前。另调禁军巡查司两名识货的差官，以查仓防火为由入库走一趟，记下所有进出粮车字号、押运人姓名、签押印鉴。”
她接过清单时目光微凝，却未多问。这本是寻常调度核查，但此刻提请，已是非同寻常的信号。
“去吧。”我补了一句，“别惊动库丞，就说陛下忧心秋演粮秣安全，例行抽检。”
绿芜退下后，我起身走到御案西侧的军务舆图架前，抽出一卷标注民间商路的细麻图。金家协运司名下的十二家商号，其常行走线皆以蓝线标出，平日规规矩矩贴着官道行进。我用朱笔在东郊七库位置点了个小圈，又在其与金府之间的两条岔道上各画一道虚线。
若金元宝真要暗中转运，必不会走主道。三万石粟米非小数目，车队若明目张胆入非军用仓，等同自曝其罪。他只会借协运之名，分批拆运，混入日常采办流中。
正思量间，绿芜返身而入，手中已捧着一叠文书。
“户部账册刚抄出副本，禁军那边也接了密令，一个时辰后出发。属下还调了两名暗卫，扮作金府雇来的账房学徒，今早已混进协运司东市转运点。”
我点头，翻开账册。第七旧库近五日共登记入仓粮车四十七辆，其中三十二辆来自军资协运司名录。再对照车马登记簿，有六辆车的编号不在协运司备案册上，且皆于夜间申时三刻后入仓，签押人字迹潦草，似刻意模仿公文笔风。
“这六辆？”
“属下已令暗卫追查起点。目前确认，其中三辆从金府西巷出，伪装成城南米行送货；另两辆经由河运码头转陆，卸货单盖的是免税商户章；最后一辆……”她顿了顿，“昨夜子时入仓，押运人穿协运司短褐，但脚上靴底沾的是金府后园特用的青灰泥，非官道常见土质。”
我合上账册，唇角微动。
他动作很快，但忘了换鞋。
“传话金府管家，就说陛下已阅军粮清单，朱批‘采办得力，调度有方’，赏银符一面，允其车队三日内可优先通行各门关卡，不必查验。”
绿芜抬眼：“他若借机扩大转运？”
“正要他如此。”我提笔在一张便笺上写下几行字，“再让绿衣传话，陛下明日秋演，欲议军粮统筹之策，特请金公子列席，详陈实务。”
她接过便笺，迟疑道：“他未必信。”
“商人重利，更重心安。一面银符是甜头，一句‘详陈实务’是权柄暗示——他会觉得，自己正在上位者眼中坐实地位。贪心一起，破绽就多了。”
绿芜领命而去。
我重新落座，取出一枚铜牌交予殿角值守内侍：“送交监察院副使，按此名单调取七库周边十家铺面的掌柜口供，重点查夜间交易、收储外仓、代签货单等情况。三日内呈报，不得延误。”
天色渐暮，偏殿烛火次第点亮。
戌时初刻，绿芜再入，声音压低：“禁军巡查官回报，第七旧库西侧第三仓廒确有新粮入库，封条为协运司临时印，但仓内无军需登记卡。抽查三袋，米粒干燥无霉，然袋角绣有金记布庄暗纹——此布庄专供金府内宅膳食采买，不涉军用。”
我指尖轻叩案沿。
军粮入库，必用粗麻军袋，编号登记，层层核验。而民仓可用私织布袋，无需上报。他竟敢用自家布料缝制粮袋，堂而皇之送入国库旁的闲置仓廒，当真以为这天下钱粮，只凭金银便可染指？
“继续盯。”我说，“让他继续送。每一批入仓，记下车队人数、路线、交接人。不要拦，也不要露形迹。”
“是。”
“还有，明日秋演，军资调度环节由兵部郎中主持，你让那人提前准备一份‘备用预案’，内容包括临时增调粮草的路径、时限与签发流程。预案不必启用，但要让金元宝知道，陛下对调度细节极为关注。”
绿芜明白我的意思。越是展示制度严密，他越会急于证明自己不可或缺。
亥时将至，殿外传来脚步声。绿芜出去片刻，回来时递上一块银符回执单。
“金府管家亲自来领的银符，千恩万谢，说公子今夜必定彻夜筹谋，定不负陛下厚望。”
我将单子搁在一旁，未语。
他知道我在看什么，却以为我看不见他藏的东西。
夜深，烛火渐短。我翻开最新呈上的核查文书，一页页过目。暗卫传回的消息显示，金府西巷昨夜连出三车，皆覆油布，车轴压痕深，显是重载。其中一辆在途中绕行废弃陶窑，停留半刻，再折向东郊。
陶窑距七库不足两里，荒废多年，正是转运绝佳掩体。
我提笔在纸上写下：“令东郊巡防营自明晨起，每日卯时、午时、酉时三次巡查陶窑周边，记录所有进出人影、车辙痕迹，不得留空档。”
最后一行字落笔，殿外传来绿芜的声音。
“金公子遣人送来拜帖，称已拟好军粮调度七策，明晨亲赴宫门候见，务求面呈陛下。”
我将笔搁下，铜砚压住那张写满指令的纸。
他来了。
不是等我召见，而是主动求见。
不是献策，是邀功。
他以为银符是信任，却不知那是引蛇出洞的饵；他以为秋演是舞台，却不知那是断路的闸。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线。夜风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晃动，映在墙上的影子如刀锋般割裂。
远处宫灯连成一线，通向金府方向的街口，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出，车帘微掀，一道身影端坐其中，手中握着一枚闪亮的银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