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檐角铜铃轻响。我将紫檀匣抱在胸前，匣面温润，昨夜墨迹早已干透。内侍总管躬身候于阶下，手中拂尘微扬。
“传百官入殿。”
他应声退去。我抬步出书房，袍袖间一抹折纸棱角微露——那封伪诏仍在袖中，未拆，也未焚。
太极殿前钟鼓齐鸣，文武分列两班。我踏过丹陛石阶，珠帘不颤，目光直落文班第三位。周明远立在那里，指尖掐着笏板边缘，指节泛白。他未曾察觉我已登阶，直到司礼监尖声唱喏：“陛下驾到——”
他猛地抬头，又迅速垂目。
我不语，径直入座。龙椅尚未坐稳，谢知章便越众而出，拱手道：“启禀陛下，周侍郎素有清名，若骤然问罪，恐伤朝臣之心。不如交都察院细查，以昭公允。”
“细查？”我冷笑一声，“工部账册被毁，匠户名录残缺，北境通行文书层层伪造——还要查到几时？”
我抬手一挥，尚宝司主事捧紫檀匣趋步上前，置于殿心高台。
“开匣。”
铜锁弹开，三份誊录文书依次展开：其一为齿轮申报明细，红笔圈出八十七具之数；其二为工匠流向图，陈、吴二人姓名旁标注“城外别院”；其三为密函残片拓本，半行字迹清晰可辨——“齿轮齐，火起于酉时三刻”。
刑部尚书上前验看，逐一对照原件，点头称实。
满殿寂静。
我缓缓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周明远，你可知这‘齿轮’为何物？”
他跪地叩首，额触金砖：“陛下明鉴！此乃钦天监修缮所用，臣不过依规批转，绝无越权之意！金氏信使亦非臣门下，恐是奸人冒名……”
“冒名？”我打断他，“那伪诏副本，可是冒得了的？”
我抬手，一名内侍捧起黄绢展开，朗声读出：“特许金氏私坊加急组装观星仪器，务于三日内呈验。”
我盯着他：“此诏经户部文书房、兵部关防司、通济道巡检三关放行，每一道印鉴旁，都有你亲笔花押。你既无三品职权，何来通行令箭？是谁，给了你这胆子？”
他嘴唇颤抖，却不再辩。
我继续道：“你批给金家商队的‘配件’，实为私铸铜模载体。每一具齿轮内壁，皆刻有微码，拼合即成账册。他们用天象之名，行窃国之实。而你，是第一个签字的人。”
他猛然抬头，眼中惊惧交加。
“你试图烧毁底档。”我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半个时辰前，监察司截获金氏信使，欲焚密函。火漆印泥与你案头印章完全一致——是你惯用的松烟墨掺三分朱砂调制。”
他喉头滚动，终于开口：“陛下……臣……臣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他咬唇不语。
我环视群臣，声音渐冷：“有人以为，贪墨不过是银钱往来，顶多罢官免职。可你们忘了，边军铠甲因缺铜而停造，灾民赈粮因库空而迟拨。你们口中的‘和气’，是百姓的血泪换来的。”
赵元礼颤巍巍出列：“陛下，周侍郎纵有错失，亦当循律而断，不宜当场定罪，以免……有损朝廷体统。”
“体统？”我冷笑，“他敢盗国库，朕不敢问罪？今日若不立威，明日便是藩镇截税、盐铁私贩、军械流散！你口中的体统，终将沦为乱世序曲。”
我拍案而起：“周明远，革职下狱，押赴刑部预审司羁押，待查实后一体论罪！”
羽林卫甲胄铿锵，上前锁拿。他被拖行至殿门，忽回首望向苏廷岳所在方位，嘴唇翕动，似有遗言。
无人回应。
我坐回御座，指尖抚过紫檀匣边缘。证据已尽展，余波才刚开始。
“自今日起，设立稽查司。”我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专审经济要案，有权调阅六部账目，传唤三品以下官员作答。首任提点，御史中丞李维安。监国督导，摄政王萧绝。”
萧绝立于御阶右侧，黑袍垂地，闻言微微颔首。
我目光扫过七皇夫席位。金元宝端坐其中，面色如常，唯有右手拇指不停摩挲茶盏边缘。
我淡淡道：“朕不信财可通神，只信法不容情。”
他指尖一顿。
此时，一名内侍快步上殿，在司礼监耳畔低语几句。司礼监随即捧来一封密报，双手呈上。
我接过，未拆。只问：“何处来？”
“城外别院，羽林卫暗桩急递。”
我当众拆封，扫视内容，唇角微扬。
“有趣。”
满殿屏息。
我将密报轻轻放下，目光投向大殿尽头：“据报，两名刻码工匠已于今晨被转移至地下工坊，开始拼合最终账册。而金氏私坊内，已有专人准备焚烧所有母版。”
我站起身，缓声道：“他们以为，只要账册未成，便无实证。可他们忘了——真正的证据，从来不止一份。”
我从紫檀匣底层抽出另一卷黄绢，缓缓展开。
“这是昨日午时，由工部老匠秘密拓下的齿轮编码全图。每一组数字，对应一笔赃款去向。它不在别院，不在金坊，而在朕的御案之下。”
我将黄绢掷于殿心：“交给稽查司，即刻比对，三日内呈报明细。”
谢知章脸色发白，悄然退后半步。
我重新落座，指尖轻敲龙椅扶手。
“此案牵涉甚广，朕知道，有些人还未现身。”
我的视线再次掠过金元宝的脸，停留一瞬。
“但没关系。朕有的是时间，等他们自己走上来。”
大殿沉寂如渊。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羽林卫校尉奔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西苑方向发现烟火痕迹，疑似有人焚烧文件！另有一名工匠翻墙逃出，已被擒获，自称掌握账册密钥！”
我缓缓抬起眼。
“带上来。”
校尉领命欲退。
我忽然道：“等等。”
我从袖中取出那封伪诏副本，轻轻展开，递给身旁内侍。
“派人送去金氏商会，就说——”
我的声音清晰传遍大殿：
“朝廷等着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