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哈尔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街道上行人匆匆,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周瑾瑜裹紧了大衣领子,像无数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市民一样,汇入人流。
他先去了道里区一家不起眼的印刷作坊。作坊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脸上总带着油墨的痕迹。周瑾瑜递过去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钱和一张画着简单格式的纸片。
“照这个格式,两份,名字空着。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抬头和印章要像。”周瑾瑜的声音很低,语速平缓,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老板接过信封,捏了捏厚度,又瞥了一眼纸片,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明天中午来取。”
没有多余的废话,这是规矩。周瑾瑜转身离开。这种地方,给够钱,不问用途,是生存法则。伪造的证件是计划的第一块拼图,必须足够逼真,能应付近距离的审视。
接着,他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南岗区一家兼营旧货和劳保用品的杂货店。店里光线昏暗,货架上堆满了各种杂物,散发着陈腐的气味。店主是个精瘦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修理一个旧闹钟。
周瑾瑜在店里转了一圈,看似随意地翻看着几件旧工作服,然后走到柜台前,低声问:“有防疫队那种白大褂吗?要新的,或者看起来像新的。帽子、口罩也要。”
老头从眼镜上方打量了他一下,慢吞吞地说:“那可不好弄,那是公家的东西。”
周瑾瑜没说话,只是将几张钞票轻轻压在柜台的玻璃板下。
老头瞥了一眼钞票的面额,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放下闹钟,转身掀开身后脏兮兮的布帘,进了里间。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两套叠得还算整齐的、略显陈旧的白色棉布大褂出来,还有两顶同色的圆帽和几个纱布口罩。
“就这个了,以前防疫队淘汰下来的,洗过,不脏。”老头把东西推过来,“口罩是新的。”
周瑾瑜检查了一下,大褂上确实有关东军某部队后勤的模糊印章痕迹,虽然洗得发白,但关键时候或许能蒙混一下。帽子也是制式的。他点了点头,付了钱,用旧报纸把东西包好,夹在腋下离开。
最重要的,也是最困难的部分,是铁路调度上的“配合”。
周瑾瑜没有直接去铁路相关的地方。他乘坐有轨电车,在城市的另一端下车,走进了一片相对破败的居民区。这里的房子低矮拥挤,街道狭窄泥泞,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污水混合的气味。
他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前。门牌号已经模糊不清。他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孩子的哭闹和女人的呵斥。
他抬手,用特定的节奏敲了敲门——三长,两短,停顿,再一长。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老、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脸。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穿着打补丁的棉袄。
老妇人看到周瑾瑜,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怀念、担忧,最后归于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门。
周瑾瑜闪身进去,老妇人立刻关上门,插上门栓。
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唯一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粗瓷茶壶和两个杯子。
“钟婶。”周瑾瑜低声叫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尊重。
被称作钟婶的老妇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她没有倒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周瑾瑜知道,时间紧迫,不能寒暄。他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压得极低:“钟婶,我需要帮助。明天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滨洲线老道口往西大约三公里的那个弯道附近,需要一点‘动静’。”
钟婶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动静不能太大,不能是破坏。最好是看起来像意外,比如……一节临时加挂的、装载枕木或碎石的平板车,因为固定不牢或者弯道速度,发生一点轻微的倾斜,掉下点东西,刚好影响到旁边的公路。”周瑾瑜描述得非常具体。
钟婶沉默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周瑾瑜,仿佛在衡量他话语的分量和背后的风险。过了足足一分钟,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那个时间,那个区段,确实有一列混合货车经过,后面加挂了几节临时车皮,其中有一节装的是修路用的碎石。”
周瑾瑜的心跳微微加速。钟婶果然还在那个位置上,或者说,还能接触到关键信息。他这位沉睡多年的单线情报员,是他早年布下的一枚极其隐秘的棋子。钟婶的丈夫曾是中东铁路的高级技工,儿子后来也进了铁路系统,但在一次事故中丧生,据说与日本人有关。周瑾瑜当年机缘巧合帮过她,也看中了她在铁路系统内残存的人脉和那份深藏的仇恨。这些年来,他从未主动唤醒过这条线,这是第一次。
“能做到吗?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周瑾瑜问。
钟婶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撩起破旧窗帘的一角,向外看了看,然后走回来。“固定枕木或碎石车的铁丝,如果某几处事先被磨损得厉害,又赶上弯道和可能的轻微颠簸……是有可能松脱的。”她慢慢说道,“负责固定和检查那些临时车皮的,有个老工人,他儿子……死在新京(长春)的监狱里,罪名是‘反满抗日’。”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有合适的人选,有动机,也有操作的可能性。
“风险有多大?”周瑾瑜必须问清楚。
“对那个老工人来说,如果被发现是人为,是死罪。”钟婶的声音很平静,但周瑾瑜能听出下面的暗流,“对我来说,如果被追查到我传递了车次和装载信息,也是死罪。”
周瑾瑜沉默了。他知道这个要求的分量。这是在让钟婶,还有那个不知名的老工人,去冒生命危险。
“这件事,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周瑾瑜看着钟婶的眼睛,无法透露“特种烟”的具体情况,只能如此说,“是阻止鬼子干一件伤天害理的大事。”
钟婶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火苗。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和儿子,想起了这些年在日本人统治下忍气吞声的日子。
“我知道了。”她最终只说了三个字,没有承诺,没有保证,但周瑾瑜明白,她答应了。
“怎么确认是否成功?”周瑾瑜问。
“明天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如果听到那个方向传来比较尖锐的火车刹车声,或者看到铁路信号灯异常闪烁几下,就说明‘动静’有了。”钟婶说,“你们自己把握。”
“谢谢。”周瑾瑜郑重地说。
钟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苦涩的笑容:“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那些还没被忘掉的人吧。”
周瑾瑜知道她指的是谁。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一点心意,不多,贴补家用。”
钟婶看也没看那个布包,只是说:“快走吧,以后……非到万不得已,别再来了。”
周瑾瑜点了点头,最后看了这位默默无闻、却可能决定明晚成败的老妇人一眼,转身轻轻打开门,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走在回去的路上,周瑾瑜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关键一环似乎有了着落而轻松。相反,更加沉重。他动用了一张宝贵的底牌,将钟婶和另一个无辜的老工人置于险境。计划的齿轮开始转动,但每一个齿牙都可能沾染鲜血。
回到公寓时,天色已近黄昏。顾婉茹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饭。看到他回来,她立刻迎上来,眼中带着询问。
周瑾瑜点了点头,示意东西都准备好了。两人沉默地吃完晚饭,然后开始最后一遍核对计划。
周瑾瑜铺开一张新的纸,用铅笔勾勒出明晚行动地点周边的详细地形,标注出他们潜伏的位置、事故可能发生的地点、车队预计停靠点、他们接近的路线、检查时的站位、撤离的备用路线……
“这里是我们的观察点,地势稍高,有枯草丛掩护,距离公路大约一百五十米。”周瑾瑜指着图上一个点,“我们提前两小时进入位置。你主要负责用望远镜观察来车方向,确认车队。我负责监听铁路方向的动静,确认‘意外’是否发生。”
顾婉茹认真记下。
“一旦事故发生,车队停下,我们等待大约三到五分钟,让最初的混乱过去。然后,我们换上防疫服装,从侧面这条小路接近。”铅笔沿着一条虚线移动,“接近时,步伐要稳,表情要严肃,拿出证件和文件。我来交涉,你站在我侧后方半步,注意其他士兵的动向,特别是那个指挥官。”
“如果对方坚持要等上级命令或者核实?”顾婉茹问。
“那就施加压力,强调‘防疫无小事’,‘万一泄漏污染扩散,责任谁也担不起’。语气要强硬,但不要过度挑衅。如果实在不行……”周瑾瑜顿了顿,“我们就放弃检查,直接撤离。安全第一。”
顾婉茹知道,这“放弃”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之后。但她明白,这是必须遵守的底线。
“检查时,我会要求查看运输文件,你注意观察车辆和货物容器的外观,有没有特殊标记、编号、警示符号。如果可能,我会尝试用这个……”周瑾瑜拿出一个很小的、看起来像旧钢笔帽的金属管,拧开,里面是折叠得很紧的、特制的滤纸,“在靠近车厢缝隙或者货物包装可能破损的地方,快速蹭一下,吸附可能的微量残留。这个过程要非常快,非常自然。”
“撤离路线呢?”
“原路返回观察点,脱下防疫服装埋掉,然后沿着这条沟渠向东,绕过前面的小村子,在预定的地点有一辆事先放好的旧自行车,我们骑车从另一条路回城。”周瑾瑜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路线,“如果情况有变,被追击,我们就分头走,在二号备用点汇合。如果二号点也不安全,就各自回城,在老地方留暗号。”
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每一种可能都尽量想到对策。夜色渐深,公寓里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两人压低的讨论声。
计划,已经精密到近乎苛刻。但他们都清楚,再完美的计划,面对瞬息万变的现实和凶残的敌人,也充满了变数。
“都记住了吗?”最后,周瑾瑜问。
“记住了。”顾婉茹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
周瑾瑜烧掉了画着地图和标记的纸。火光映照着他沉静而坚毅的侧脸。
“明天,一切小心。”他看着顾婉茹,“记住我们的约定。”
顾婉茹重重点头:“同生共死。”
窗外,夜色如墨,北风呼啸。距离明晚的行动,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