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声那句闷声闷气的问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这潭令人窒息的死水里，激起了一圈奇异的涟漪。
方俊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他的、如同一座小山般的宽厚背影。
他没想到，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赵振声心里头惦记的，居然还是那个让他当众出丑的数学题。
这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军人的执拗。不懂，不服，就要弄明白，哪怕是用最笨、最拙劣的方式。
方俊心里的那股火气和委屈，悄然散去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也放缓了语气，不再像课堂上那样针锋相对：“营长……哦不，赵副团长。它……就是两倍的x的意思。如果x代表鸡的数量，那2x，就是所有鸡的脚的总数。”
“两倍的鸡的数量？”赵振声转过半个身子，皱着眉头，似乎还是没转过这个弯，“那你就直接写‘2倍鸡数’不就行了？写个‘2x’，谁他娘的看得懂？”
“……”方俊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这……这是一种数学语言，是一种简化的、通用的写法。学会了它，以后遇到更复杂的问题，就能算得更快，更清楚。”
“更快？更清楚？”赵振声终于完全转过身来，盘腿坐在椅子上，双铜铃大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死死地盯着方俊，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有多快？有多清楚？俺就不信了！俺们没学过这个‘x’，打了半辈子仗，也没耽误过事儿！”
他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方俊，你小子别跟俺扯那些虚头巴脑的！”他指了指水泥地，“就拿那个鸡和兔子的破题！我不用你那个什么‘x’什么‘Y’，就用咱们当兵的土办法，你用你的他娘的xY算算！俺也算算！咱们比比，看到底谁的法子更管用！”
这是赤裸裸的挑战。
也是一个绝佳的“教学机会”。
方俊的眼睛亮了。要想让赵振声这种“经验主义”的堡垒彻底服气，靠说教是没用的，必须得让他输，输得心服口服，输得明明白白！
“好！”方俊也来了劲儿，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比就比！咱们就用这办公室的地，当黑板！”
他捡起一块掉在地上的小石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那个让他和赵振声双双受处罚的二元一次方程组：
x + Y = 35
2x + 4Y = 94
然后，他开始用标准的“代入消元法”，一步步地往下解。
他一边写，一边还像个课堂上的老师一样，进行着讲解：“第一步，我们由第一个方程式，可以得出 x = 35 - Y。这叫‘移项’……”
而另一边，赵振声也憋着一股劲儿。他没用石子，直接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沾了点地上的灰尘，就在另一块空地上，开始了他的“土法炼钢”。
只见他先是在地上画了三十五个圈。
“俺就当，这三十五个，全他娘的是鸡！”他一边画，一边嘟囔着，“那一只鸡两条腿，三十五只鸡，就是……七十条腿！”
他的心算速度极快，这是炮兵常年练出来的基本功。
“可题目里说，一共有九十四条腿。”他皱着眉头，在“七十”下面，重重地画了条杠，“那九十四减七十，还差……二十四条腿！”
“这多出来的二十四条腿，是哪儿来的？”他开始在地上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熊，嘴里念念有词，“哦……俺明白了！是因为俺把兔子，也当成鸡算了！一只兔子比一只鸡，多两条腿！那这二十四条腿，就是把兔子当鸡，少算出来的！”
“二十四除以二……等于十二！”他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那就是说，这里面，有十二只，是兔子！”
“兔子是十二只，那总共三十五个头，三十五减十二……鸡，就是二十三只！”
他几乎是吼着，得出了最终的答案。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劳动人民最朴素的智慧和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
当他得意洋洋地抬起头，准备向方俊炫耀自己的胜利时，却发现，方俊也已经停下了笔，正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
而在方俊面前的水泥地上，最终的答案，已清晰地写了出来：
x = 23
Y = 12
两人，几乎是同时，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答案。
赵振声愣住了。他看着方俊面前那几行简洁、清晰的数学符号，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圆圈和减法算式，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怎么样，赵副团长？”方俊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您这个方法，叫‘假设法’。非常聪明，非常了不起。在问题简单的时候，它的速度，一点也不比方程慢。”
他先是给了赵振声一个大大的肯定。
然后，他话锋一转。
“但是……”他捡起石子，在地上写下了另一道题，“如果我们把题目改一下。笼子里，除了鸡和兔，还有一种……八条腿的蜘蛛。现在，笼子里总共有五十个头，二百条腿。请问，鸡、兔、蜘蛛，各有多少只？”
这道题一出，赵振声的脸，瞬间就绿了。
刚才还让他引以为傲的“假设法”，此刻，彻底失灵了！
三种未知数，他该假设谁？假设完之后，多出来的腿，又该怎么分配？他的脑子，瞬间就变成了一锅粥，彻底乱了套。
他瞪着那道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憋得满脸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方俊，则好整以暇地在地上列出了一个……三元一次方程组。
x + Y + Z = 50
2x + 4Y + 8Z= 200
“赵副团长，”方俊的声音，此刻像魔鬼的低语，“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学习‘未知数’，学习‘方程’的原因。因为当我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复杂，当我们需要面对的‘未知’，从一个变成两个，甚至三个、四个的时候……您那套靠经验和假设的‘土办法’，就不够用了。”
“数学，就是为我们提供了一套更强大、更通用的武器。它能让我们在最复杂的迷雾里，也能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通往答案的道路。它能让我们……看得更远，算得更清！”
赵振声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两行他依旧看不懂，却感觉无比强大的符号，彻底没了脾气。
他那颗坚硬如花岗岩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被方俊用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给彻底撬开了一条缝。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请教的语气，低声问道：“那个……x等于35减Y，到底是……咋算出来的？”
方俊笑了。
他赢了。
他捡起石子，坐到赵振声身边，借着那盏昏黄的日光灯，开始给他，也是给自己，开起了办公室里的小灶。
“您看，这就好比一个天平，方程两边，必须是平的。我们把这个‘+Y’，从天平的左边拿到右边，那为了保持平衡，就必须把它变成‘-Y’……”
不知不觉间，外面天已经黑了。
办公室被“哗啦”一声打开。门外一名学生探进头来，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老师和他的老营长，一个年轻的教员和一个功勋卓着的副团长，两个被罚停课检查的人，正头挨着头，趴在地上。
一个人，正拿着小石子，无比耐心地在地上画着各种奇怪的符号。
而另一个人，则像个最听话的小学生一样，瞪大了眼睛，嘴里还念念有词：
“哦……俺明白了！移项，要变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