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厚厚的《飘》，方俊终究还是看完了。
书的最后一页，当女主人公郝思嘉站在亚特兰大清晨的浓雾中，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对自己说出那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时，方俊的心里，却没能升起一丝一毫的、与之一同迎接新生的希望。相反，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怅惘，如同那遮蔽了塔拉庄园的浓雾，将他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笼罩了起来。
他把书还给了杨岚。
那是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将海面染成了一片瑰丽的橘红。杨岚正坐在卫生室门口，就着最后一抹天光，用酒精棉球，仔细地擦拭着一把把手术镊子。她的侧脸，被夕阳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显得格外宁静。
方俊走过去，把那本用他自己的旧报纸，重新包上了书皮的《飘》，递给了她。
“看完了？”杨岚抬起头，擦了擦手，接过了那本因为被反复翻阅而显得有些卷边的书。
“嗯。”
“感觉怎么样？”她饶有兴致地问，如同一个等待着学生交上答卷的老师。
“一部伟大的小说。”方俊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望着远处被晚霞吞噬的海平线，缓缓地说，“只是……结局让人很难受。郝思嘉拥有了一切，财富、土地，却在她终于明白自己爱的是谁的时候，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人。”
“是啊，”杨岚也跟着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手里攥着的时候，总觉得那不是最好的，眼睛总望着别处。总要等到失去了一切，摔得头破血流，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可惜啊，那时候，往往都太晚了。”
她这句话，像是一句不经意的读书感慨，又像是一句意有所指的人生点拨。
方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他没有再接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夕阳的余晖，把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却始终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方俊，”杨岚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突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没有。”方俊下意识地否认，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别骗我了。”杨岚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锐利，也像月光一样温柔，“你最近，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山下那条通往邮局的小路。你是在等信，对不对？”
方俊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的心事，就这么被一个认识了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女孩，轻而易举地，看了个通透。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有些窘迫，又有些……莫名的轻松。
“是不是……你在老家的那个……那个她，一直没给你来信？”杨岚的语气，很轻，很柔，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他碰碎。
方俊的喉咙，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干涩而又拥堵。他张了张嘴，那些诸如“可能是农务忙”、“也许是邮路不通”的借口，在杨岚那清澈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能颓然地近乎无声地点了点头。
“多久了？”
“快四个月了。”这个数字，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都带着一股子铁锈般的、苦涩的绝望。
四个月。一百二十多天。将近三千个小时。对于两个身处热恋、却又相隔千山万水的年轻人来说，这足以让任何滚烫如岩浆的誓言，都冷却成坚硬的顽石。
杨岚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她看着方俊那张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落寞的侧脸，和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智慧和自信光芒、此刻却盛满了忧虑和迷茫的眼睛，一股难以抑制的心疼，涌了上来。
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比如“也许是信寄丢了”，或者“女孩子嘛，有时候就是爱耍点小性子，想考验考验你”。可她知道，这些苍白的语言，在长达四个月的死寂沉默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和无力。
“会收到的。”最后，她只能这么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笃定，“如果没有什么事，信件慢一点，很正常。再等等吧。”
方俊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默默地朝着营房走去。那背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萧瑟得像一棵深秋里的、落光了叶子的白杨。
然而，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的吊诡和充满戏剧性。
就在方俊几乎要彻底绝望，甚至开始在日记里，用悲观的笔触，为自己那段远去的恋情，提前撰写悼词的第二天下午，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
通讯员，那个每天背着个绿色邮包、穿梭在各个连队的年轻士兵，在走到侦察班门口时，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喊一声“三营指的报纸”，而是扯着嗓子，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拖着长音的语调，高声唱喏道：
“侦察班——方俊同志——有——信——！”
那一瞬间，整个侦察班的宿舍，都安静了五秒。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和起哄声。
“哟！铁树开花啦！”
“方大才子，是哪家的姑娘，终于想起你来啦？”
方俊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他几乎是从床铺上一跃而起，因为动作太猛，脑袋还“咚”的一声，撞在了上铺的床板上。可他根本感觉不到疼，他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冲到了通讯员面前。
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用最粗糙的牛皮纸糊成的、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有些破损的信封时；当他看到上面那歪歪扭扭的、却又无比亲切的、写着“福建325***部队**分队侦察班方俊同志（收）”的字迹时；当他看到那个盖着“陕西省延安地区”的、有些模糊的圆形邮戳时，他的眼泪，差一点就当场涌了出来。
来了！
在经历了长达一百二十多天的、炼狱般的等待之后，它，终于来了！
他捧着那封信，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他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周围战友们的起哄和调侃，他一句都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这封薄薄的、却承载着他所有希望和煎熬的信。
他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拆开，那太过于私密。他拿着信，对大家胡乱地笑了笑，然后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宿舍，冲到了营区后面那片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宁的、无人的小树林里。
他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桉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小心翼翼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指尖，一点一点地，像是开启一件神圣的法器一样，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他幻想着，信里，会是秀莲那熟悉的、娟秀中带着稚嫩的笔迹，开头，一定会带着埋怨和委屈的嗔怪；幻想着，她会用一整页的篇幅，来告诉他，收不到信的这些日子里，她有多么的想他，多么的担心他……
然而，当他从信封里，抽出那张粗糙的、甚至有些发黄的信纸时，他的心，却猛地狠狠地一沉。
信，不是用钢笔或者铅笔写的。
而是用那种最老式的、只有村里过年写对联才会用的、蘸着墨汁的毛笔写的。字迹，也根本不是李秀莲那熟悉的字体，而是一种苍劲有力、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的笔迹。
更奇怪的是，信的内容，短得只有寥寥几行。而且，通篇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辈式的口吻。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方俊知青：
见字如面。
秀莲很好，勿念。村中一切安好，今年秋收又是大丰。
你在部队，屡立战功，为西河大队争了光，我们都为你高兴。但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暂放一边可也。望你安心服役，保重身体，勿为家中俗事分心。
望你再立新功，为国争光，为西河大队争光。”
就这么几句话。
干巴巴的，冷冰冰的，像一份来自上级领导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表扬与训诫公文。
方俊把那张信纸，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十几遍。他甚至把信纸凑到鼻子前，希望能从上面，闻到一丝熟悉的、属于秀莲的皂角香。可是，没有。只有一股廉价墨水的臭味。
这不是秀莲写的。
那会是谁？
李大栓？不可能，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村里的文书？有可能。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还用毛笔？
“勿为家中俗事分心”、“儿女情长，暂放一边可也”……
这两句话，像两根淬了冰的钢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地扎进了方俊的心脏最深处。
这哪里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信？这分明是一封……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斩断他们情丝的“劝退信”！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快要被冻僵了。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秀莲为什么不自己写信？是她生病了？还是……她出了什么意外？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一群黑色的蝙蝠，在他脑子里疯狂地乱窜，撞得他头晕目眩。
可这封信，却又明明白白地、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写着，“秀莲很好，勿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俊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充满了恶意的谜团，给死死地包裹住了。他想不通，理不清，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
他把那封信，紧紧地攥在手里，指甲，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那薄薄的、轻飘飘的信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撕心裂肺地疼。
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