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训练的终极考核，像一场骤然而至的台风，刮过之后，三营这座“恶魔岛”上的日子，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
那根紧绷了三个月的弦，突然松了下来。生活，从冲锋陷阵的战场，一下子切换到了单调乏味的壕沟。日子，不再是用军号和哨声来切割，而是用一轮轮的日出日落、一次次的潮起潮落来缓慢地度量。
对于侦察班的士兵来说，生活更是枯燥得像一本反复阅读的旧黄历。除了雷打不动的站岗放哨，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轮流趴在山顶那间密不透风的观察站里，像个耐心的老僧，透过那台四十倍望远镜的冰冷镜片，日复一日地监视着海峡对面。记录敌占岛屿上巡逻兵的换防时间、出海船只的数量、甚至是某个碉堡上晾晒衣物的颜色变化。
这些枯燥的数据，在方俊看来，是藏着刀光剑影的密码，他乐在其中。可对于大部分士兵来说，这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于是，在没有任务的闲暇时光里，如何打发掉那些被海风拉得老长老长的日子，就成了一门至关重要的学问。
营区是被坚固的花岗岩石条团团围住的，只在靠着下山公路的地方，吝啬地留了一个大门。门口立着岗亭，亭内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神情严肃得像是随时准备与来犯之敌同归于尽。营里印发了珍贵的士兵外出证，每逢节假日，按照总人数百分之五的“黄金比例”，允许一小撮幸运儿搭乘炊事班下山采购的“解放”牌大卡车，去镇上放两个小时的风。按照这个轮换频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每个士兵最快也要等上半年，才能轮上一次这“天大的恩典”。
在这样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任何一点能带来刺激的娱乐，都会被无限放大。男人们的荷尔蒙，混杂着海风的咸腥味，在营区里发酵。吹牛皮、光着膀子比手劲、用一副油腻腻的纸牌算命，成了最主流的消遣。
后来，侦察班的老兵钱东宇，在私下里发明了一种更刺激、更“反英雄”的乐趣。他发现，只要将那台宝贝望远镜的焦距，稍微拉近那么一点点，调转一个微小的角度，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山脚下那个沿海渔村的全貌。
这个发现，就像是给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扔进了一串香蕉。
望远镜里的世界，瞬间从灰色的碉堡和单调的海面，变得五花八门、活色生香起来。山下村镇里，张屠夫家的母猪下了几只小猪，李寡妇家的屋顶上晒着什么颜色的被单，甚至……哪个粗心的女人上茅厕时忘了关严实那扇破木门，在四十倍的镜片下，都变得历历在目。
这项“娱乐活动”，很快就成了侦察班内部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在周末的午后，几个老兵油子会偷偷溜进观察站，像一群做贼的孩子，轮流分享着从镜片后窥探到的、那些带着烟火气和低俗趣味的“人间百态”。
方俊对此，打心底里感到厌恶和抵触。他觉得这是一种卑劣的窥探，玷污了这台用来保家卫国的“千里眼”。每当王振山他们眉飞色舞地讨论着今天又看到了什么“好戏”时，他总是会借口看书，默默地走开。这让他在这群老兵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个不合群的“假正经”。
他宁愿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出黑板报和啃读那些深奥的理论书籍上。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他正在营区的黑板报栏前，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军绿色的短裤，踩在一个小板凳上，为下一期的板报勾勒刊头。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脊背，蜿蜒地流淌下来。
突然，整个营区，像是被谁扔进了一颗炸雷，瞬间炸开了锅。
先是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个营房里，像是捅了马蜂窝，不断有光着膀子的士兵冲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见到外星人般的、混杂着震惊和狂喜的表情，朝着同一个方向——卫生室，猛冲过去。
“方俊，还出个屁的报啊！快过去看看，天大的新闻！听说咱们营里……来了个女的！活的！”同班的山东小胖子王振山，像一辆失控的坦克，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跑得满脸通红，前额太阳穴处那条紫色的血管，像一条即将破土而出的蚯蚓，在他兴奋的喘息中，不断地蠕动着。
“女兵？”方俊愣了一下，手里的粉笔都停在了半空中。
这个词，对于这座被雄性荷尔蒙统治了不知多少年的“恶魔岛”来说，简直比“敌人登陆”还要震撼。这里的士兵，长的被禁闭了几年，短的也有几个月，个个都快憋成了四大皆空的得道高僧。一头母猪，都能被他们当成“双眼皮美女”来围观。现在，突然来了一位水灵灵的、真正的女兵，这怎能不激起他们火山爆发般的兴奋？
“我现在正忙着呢，你们去看看吧，好好过个瘾，让眼睛改善一下伙食。”方俊回过神来，朝着王振山那肥硕的背影，抛去一个鬼脸。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也忍不住泛起了一丝好奇。但他骨子里的那份矜持，让他不屑于像其他人那样，猴急地涌去看热闹。
他继续埋头于他的黑板报，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空气中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关于这个“天外来客”的传闻。
“听说了吗？是军区首长的千金！”
“乖乖，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皮肤比豆腐还白！”
“她刚才还对我笑了一下！我的天，我感觉我能扛着炸药包去炸碉堡了！”
新来的女兵叫杨岚。传闻不虚，她确实是军区一位首长的女儿。据说，是她自己主动要求，想到最艰苦的海防前沿来体验生活、锻炼锻炼。她父亲拗不过她，通过参谋打了个电话，了解到这个炮兵前沿观察所虽然与世隔绝，但内部管理和安全条件都还不错，便让她以挂职的身份，来到了所里。
杨岚的岗位，被安排在了卫生室，当一名卫生员。
这个任命，直接导致了三营建营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群体性流感”。
自从杨岚走马上任之后，所里的“病号”，呈几何级数增长。平时一个个在训练场上龙精虎猛、能徒手掀翻野猪的壮实如牛的汉子，突然之间，都变得体弱多病起来。
“报告杨卫生员，我……我头疼，感觉像是得了脑震荡。”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捂着脑袋，表情痛苦。
“杨卫生员，我最近失眠多梦，严重影响了我的革命意志，您看是不是得给我开点安眠药？”
“杨卫生员，我这胳膊……使不上劲，可能是肌肉萎缩了，您给摸摸？”
卫生室门口，常常比过年时供销社卖处理品还热闹。杨岚的医技其实并不高明，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招：量体温、开两片甘草片、不行就给扎一针针灸。可谁也不在乎。营领导一度以为是营区的伙食出了问题，营养跟不上，多次严令炊事班改善伙食，加点油水。谁知伙食越好，那帮“病号”的“病情”却越有增无减，卫生室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方俊对这一切，都抱着一种旁观者的心态，有些置身事外。因为他的心里，正被一团更浓的阴云笼罩着。
他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收到李秀莲的来信了。
他寄往西河大队的那几封满载着思念和军营趣事的信，都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王卫国都已经收到了家里寄来的第二批土特产，一包带着泥土芬芳的炒黑豆，他分给方俊的时候，方俊嚼在嘴里，却感觉比黄连还苦。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冰冷的蛇，开始日夜缠绕着他的心。是信在路上寄丢了？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前线，是常有的事。还是……村里出了什么变故？李大栓不同意了？或者，最让他不敢去想的那个可能——秀莲她，等不及了，变了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心如刀割。
这天傍晚，郁闷之中，他沿着营区那条被士兵们的解放鞋踩得光溜溜的小道，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晚风，吹散了白天的暑气，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那栋总是很热闹的卫生室门前。
“你也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耳边，一声清脆的、如同黄鹂鸟出谷般的嗓音响起，像一股强大的磁场，将方俊的脚步，牢牢地吸在了地面。
“没，没有。我只是散步路过这里。”方俊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抬头一看，面前，正站着一位女兵。
正是那个传说中的杨岚。
她比传闻中，更好看。苗条的身段，配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夏常服，是那么的合体。齐耳的短辫子，由于扎得过紧，有些微微地上翘，随着她的动作，俏皮地晃动着。被海风和阳光亲吻过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粉红细腻的光泽，在两片鲜红领章的映衬下，泛着一层动人的红润。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深深的双眼皮下，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宝石，此刻，正好奇地转动着，打量着他。鼻梁下，一个樱桃般的小嘴，微微上翘，带着一丝笑意，楚楚动人。
方俊的心，莫名地，狠狠地跳了一下。
“看你这模样，还是个新兵蛋子吧！”女兵的语气，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大方爽朗的亲和力。
“没错，我今年刚入伍。”方俊有些拘谨地回答，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
“老家哪里？”
“上海。”
“上海？”女兵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光彩，比海面上的落日还要好看，“这么说，你还是我的小老乡。”
“你也是上海的？”方俊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没错！我老家在上海，不过我还没去过老家呢。我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跟着我爸到处跑。”她笑着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这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东南沿海前线，在这座枯燥压抑的“恶魔岛”上，突然遇到一个能说上几句家乡话的“老乡”，让方俊心中因思念和郁闷而结成的厚厚冰层，瞬间，被敲开了一道裂缝。
“我们营区上海的老乡很少，我来了快半年，你是第一个。”方俊的话，也多了起来，“大部分都是山东、江西、江苏一带的。”他说着，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杨岚。脸上不知何故，泛起了一阵难以察觉的红晕，幸好很快又恢复了，杨岚并没有察觉。
“有空常来玩，小老乡。”杨岚向方俊俏皮地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医务室。
方俊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却像是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转身离开，继续散步。可刚才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和那声清脆的“小老乡”，却像是有魔力一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突然发现，自己心里那份对李秀莲的焦灼和思念，似乎……在这一刻，被冲淡了那么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