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块”和“紧急集合”的噩梦，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新兵们才算真正见识了什么叫“魔鬼训练”。赵铁军这个外号叫“赵阎王”的班长，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来折磨他们。
早操，五公里越野跑步，雷打不动。王二狗这种在山里跑惯了的野小子，跑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可对于方俊这种从小在弄堂里长大的城市青年来说，虽然在农村广阔天地锻炼了一年多，还是要命。每次跑到最后，他都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嘴里全是血腥味，两条腿灌了铅似的，全凭着一股“不能当废物”的意念在拖动。
上午，队列训练。站军姿，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头顶军帽，领口别针，后背插十字架。赵铁军会端着一碗水，放在新兵的帽檐上，水洒出来，就得绕着操场跑圈。
王二狗在这方面倒是天赋异禀，他站那一动不动，跟村口的石狮子似的。他跟方俊分享秘诀：“方俊，你别想那些累不累的。你就想，自个儿是根电线杆子，脚底下生了根，谁也拔不动。”
方俊试了试，发现根本没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几何学里的重心和力臂分析，结果越想身体越晃。
最让方俊崩溃的，是下午的器械训练。单杠、双杠、四百米障碍……每一项，对他来说都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尤其是那个四百米障碍，过独木桥的时候，他两腿发软；翻高板墙，他手脚并用也爬不上去；钻低桩网，他那身子骨又不够灵活，经常被铁丝挂住衣服，狼狈不堪。
王二狗则是另一番景象。他虽然动作不标准，但一身蛮力，翻墙的时候，他直接用胳膊硬把自己“拔”上去，看得赵铁军直皱眉。过独木桥，他大摇大摆，如履平地。
这天下午，又是单杠训练。要求是引体向上，一口气做八个才算及格。
王二狗憋红了脸，龇牙咧嘴地做了十个，虽然姿势难看得像只上树的狗熊，但好歹数量够了。
轮到方俊，他用尽了吃奶的劲儿，也只拉上去一个半，第二个刚到一半，就掉了下来。
“方俊！不及格！”赵铁军的声音像冬天里的冰碴子，“今天晚饭前，你要是做不到五个，你就抱着单杠睡！”
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俊愁眉苦脸地吊在单杠上，感觉自己的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休息的时候，王二狗凑了过来，给他出主意：“方俊，这玩意儿，得用腰上的劲儿。你瞅俺，身子一荡，跟甩鞭子似的，‘嗖’一下就上去了！”他说着，还笨拙地演示了一下。
方俊试了一下，结果荡得跟个钟摆似的，差点把自己甩出去。
“不行，这不科学。”方俊喘着气，摇了摇头。他坐在地上，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开始用他自己的方式思考问题。
“引体向上，本质上是克服自身重力的做功过程。根据力学原理，关键在于找到最省力的发力方式，并且……要循序渐进地增强肌肉力量。”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分析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王二狗听得一头雾水：“方俊，你说啥鸟语呢？啥叫‘做功’？地里的活儿才叫‘做功’。”
方俊没理他，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起了草图。又是画肌肉纤维，又是画力臂分析，旁边还标注了一堆看不懂的符号。
“我明白了！”他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不能一味地用蛮力！我需要一个科学的、循序渐进的训练计划！”
他跑到赵铁军面前，一脸严肃地申请：“报告班长！我请求使用‘科学训练法’来完成任务！”
赵铁军正靠在双杠上抽烟，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什么鸡零狗碎的玩意儿？”
“是这样的，班长。”方俊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理论，“根据运动生理学，肌肉力量的增长是有周期的。我目前的肱二头肌和背阔肌力量严重不足，直接进行高强度训练，只会导致乳酸堆积和肌肉纤维撕裂。我需要先进行低强度的辅助性训练，比如，找一个低一点的杠，做斜身引体；或者，请王二狗同志在下面托我一下，做离心收缩训练……”
他越说越兴奋，把一堆赵铁军听都没听过的名词，像倒豆子一样全倒了出来。
全班的新兵都围了过来，听着这套“科学理论”，一个个目瞪口呆。王二狗更是张大了嘴，满脸崇拜地看着方俊，心想：不愧是先生，连拉个杠子，都这么多道道！
赵铁军终于听完了。他掐灭了烟头，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走到方俊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
“说完了？”他问。
“说……说完了。”方俊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嗯，理论不错。”赵铁军点了点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和善的微笑，“听起来……是挺科学的。”
方俊心里一喜，以为自己的理论打动了班长。
然而，赵铁军的下一句话，直接把他打入了地狱。
“但是！”赵铁军的脸瞬间由晴转阴，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在战场上，敌人会给你时间，让你搞什么狗屁的‘循序渐进’吗？！敌人会等你‘肌肉力量增长’了，再开枪吗？！”
“我不管你什么科学不科学！我只知道，军人的字典里，只有‘执行命令’！现在，我的命令就是，你必需完成五个引体向上！”
“还有！”他指着所有围观的新兵，包括王二狗，“你们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干是吧？全体都有，五十个俯卧撑，给我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他娘的‘肌肉纤维撕裂’！”
哀嚎声再次响彻训练场。
方俊的“科学训练法”宣告破产，并且成功地连累了全班。在战友们怨声载道的目光中，他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后，还是王二狗看不下去了。他趁着赵铁军不注意，偷偷跑到方俊身下，用自己的脑袋和肩膀，硬是把他往上顶。
“一……二……三……”
在王二狗这个“肉垫升降机”的帮助下，方俊终于像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在单杠上挣扎了五下。虽然姿势难看至极，但总算是完成了任务。
傍晚，方俊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思考着人生。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知识”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王二狗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背，憨声憨气地安慰道：“方俊，别想那么多了。班长说得对，这地方，不认理，只认拳头。你那套东西，是好东西，但用错地方了。这就跟……跟拿毛笔去刨地一样，不对劲儿。”
方俊抬起头，看着王二狗那张真诚的脸，苦笑了一下。
他想，王二狗说得对。自己或许，真的得学着把那些“科学理论”先放一放，试着用这儿的“规矩”，来淬炼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