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风是踩着晨光去的恒赉钱庄。
他没穿那身半旧的夹袄,而是换上了福源的学徒服,干净挺括,显得格外精神。
他怀里揣着那块从门房脸上扇下来的、沾着唾沫星子的假银元,
还有周掌柜昨晚连夜赶工摹写下来的、账簿上“三鑫”暗记的拓本。
他要去讨个说法。
不是为那记耳光,也不是为被扔出大门的屈辱。
而是为了福源的清白,为了周掌柜布下的这盘棋。
恒赉钱庄的门槛比福源高,雕花的朱漆大门敞开着,
像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兽之口。
沈逸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刚跨进前柜,还没来得及看清柜上悬挂的“汇通天下”匾额,
一件沉重的东西就“啪”地一声砸在他脚边。
是方砚台。
端溪石的砚台,质地细腻,墨香浓郁,此刻却像一块冰冷的砖头,
砸得青石板地面嗡嗡作响,溅起的墨点弄脏了他的裤脚。
沈逸风纹丝不动,只是缓缓抬起头。
柜台后,一个三角眼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意。
他穿着绸缎长衫,袖口用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恒”字,
正是恒赉钱庄的老板,张瘦竹。
“沈学徒,”张瘦竹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
“上门撒野,是要吃官司的!”
“吃官司?”沈逸风笑了,
他弯腰捡起那方砚台,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又稳稳地放回柜台上,
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后院,
“张老板,我今天来,是来送证据的。不是来撒野的。”
张瘦竹的三角眼眯了起来:
“证据?你偷了我们恒赉的账簿,这就是证据!”
他猛地一拍柜台,从抽屉里甩出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呈法租界公董局”,字迹歪歪扭扭,
正是告发沈逸风偷窃的诬告信。
沈逸风看都未看,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碎纸片,
以及周掌柜摹写的暗记拓本,高高举起。
“张老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有力,传遍了整个前柜,
“你口口声声说我偷窃,可你敢不敢看看这个?”
张瘦竹的脸色变了变。
沈逸风继续说道:
“这是从你们账簿上撕下来的碎片!
上面这个‘三鑫’的暗记,我敢拿项上人头担保,是你们和三鑫公司勾结的铁证!
我今天来,不是要告你,是要请你和我一起去会审公廨,当面对质!
看看这暗记,到底是谁的!”
“会审公廨”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张瘦竹脑中炸响。
那是中外会审的法庭,讲究的是证据和律法。
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旦摆上台面,不仅钱庄保不住,他张瘦竹本人也难逃干系!
他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继而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沈逸风手里的碎纸片,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催命符。
“你……你血口喷人!”张瘦竹色厉内荏地吼道,
他挥舞着那封诬告信,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一派胡言!保安!保安呢!把这个撒谎的小子给我轰出去!”
门口的两个保安闻声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架住沈逸风的胳膊。
沈逸风没有挣扎,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张瘦竹惨白的脸,冷冷地说道:
“张老板,你最好想清楚。
是现在跟我去公廨,还是等着巡捕房拿着证据上门抓人。
到时候,可就不是轰出去这么简单了。”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张瘦竹的心理防线。
他知道,沈逸风不是在吓唬他。
周伯庸既然敢让沈逸风来,就一定握有十足的把握。
他如果真的把人逼急了,闹到公董局那里,恒赉这块招牌,就算不被砸了,也得脱层皮。
“滚!给我滚出去!”
张瘦竹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挥着手,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两名保安松开沈逸风,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搡出了大门。
沈逸风双脚落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头看了一眼。
张瘦竹正躲在门后,用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瞪着他。
他没有理会,转身走下台阶。
门口停着一辆黄包车,车夫正偷偷扯他的衣角。
沈逸风会意,俯下身。
“沈先生,您惹不起他。”车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
“恒赉和青帮熟得很,后台硬着呢!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沈逸风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从假币,到内鬼,再到青帮。
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深。
他摸了摸怀里的碎纸片,那上面不仅有“三鑫”的暗记,更沾着张瘦竹的恐惧和恒赉的罪恶。
他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刺眼。
这场回礼,他接下了。
而且,他要让送礼的人,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