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提着水桶走来,看见她,加快脚步:“张医生,东头第三家说孩子又烧起来了。”
张月琴没说话,转身就走。药箱背在肩上,带子勒得肩膀发麻。她左手还隐隐抽着,手指伸不直,走路时只能换手拎箱子。村道不平,每一步都震得脚底发酸。
她赶到那户人家时,孩子正躺在炕上哼哼,小脸通红。母亲坐在边上,手里攥着湿毛巾,额头也全是汗。屋里闷得很,窗户关着,怕风进来。
张月琴放下药箱,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她问:“早上那剂药喝了没有?”
“喝了,刚喝完没两个时辰,又烧上来了。”女人声音发抖,“是不是更重了?”
张月琴解开孩子的衣领,听肺音。呼吸还算匀,痰音也不深。她松了口气,说:“不是加重,是药劲过去了。潜伏期反复发热是正常的,得连续服三剂才能稳住。”
她打开药箱,翻出几味草药:薄荷、连翘、黄芩、甘草。称好分量包成一剂,递给女人:“回去马上煎,水开十五分钟就行。这次别等他喊渴才喂,趁热分四次灌下去。”
女人点头,急匆匆出门去了灶间。张月琴坐下来等,顺手翻开登记簿补记录。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她写到一半,听见门口有人低声说话。
“刘二狗把药倒了,就在院里泼掉的,谁劝都不听。”
“说是苦得咽不下,宁可病死也不喝。”
“他还说……张医生拿他们试药,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张月琴停下笔,抬头看去。说话的是隔壁王嫂,站在门框外不敢进。她脸色难看,像是憋了很久才说出来。
张月琴合上本子,没应话。她把笔插回口袋,慢慢站起身。膝盖有点软,但她挺直了腰。
“我知道了。”她说。
她走出屋子,朝着村西走去。刘二狗家住得偏,离主路有一段土坡。路上没人,只有风吹动屋檐下的旧铁皮哗啦响。
她走到他家门口时,门开着。刘二狗坐在门槛上抽烟,手里捏着个空碗,地上有个褐色水渍。药渣还在碗底黏着,被风吹干了一角。
他看见她来了,没起身,也没打招呼,只把烟头往地上一摁,抬眼看着她。
张月琴站在院中,离他有几步远。她说:“你没病,是好事。可正因为没病,才更要防住。”
刘二狗冷笑一声:“我活四十多年,没靠过谁给的汤药保命。今年瘟疫来了,我也好好的。你们非说我可能传人,我哪天传过谁了?”
“李家娃一开始也好好的。”张月琴说,“他发烧那天还去井边打水,跟三家人碰过面。第二天奶奶就开始咳,再后来是他堂叔。这病不长眼,也不挑人。”
“那是他们自己身子弱。”刘二狗站起来,把碗扔进灶坑,“我不怕这个,也不信你说的那一套‘潜伏’。我看你是想让全村人都听你的,才编出这些话。”
张月琴没动。她从药箱里拿出登记簿,翻到一页,递过去:“你自己看。这七天,已经有十一人出现低烧、乏力症状,最早都没感觉。现在回头查,他们都接触过看起来没事的人。你今天不喝药,明天要是真有了症状,你身边这些人怎么办?”
刘二狗瞥了一眼本子,扭过头:“我不识字,也不想知道那么多。我就知道,那药苦得恶心,喝了胃里翻腾。你要我天天喝那个,不如让我躺下算了。”
“我知道药苦。”张月琴收起本子,声音低了些,“我每天也喝。昨夜咳血,药也没停。我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图谁感激。我是怕哪天你们倒下了,我来不及救。”
她从随身药包里取出一个小瓶,玻璃做的,里面是棕黑色液体。她说:“这是浓缩的,剂量减了一半。先尝一口,如果实在受不了,我们再想办法。但你不能什么都不做。”
刘二狗盯着那瓶子,半天没说话。他重新坐下,点了根新烟。火光一闪,照亮他眼角的皱纹。
“你凭什么觉得我该信你?”他忽然开口,“你不是本村人,是上面派来的。你在这儿待几年就走了,我们还得过日子。你现在让我们喝这个苦水,将来出了事谁负责?”
张月琴站着没动。风吹进院子,卷起一点尘土。她的头发贴在额角,嘴唇很白。
“我负责。”她说,“要是这药出了问题,我第一个倒下。我已经连着喝了九天,每天两剂。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东头老李家,他们亲眼看见我喝。”
“我不是要你立刻相信我。”她把瓶子放在灶台上,“我只是希望你想想,如果你真成了传染源,那些平时跟你打招呼的人,端饭给你吃的老太太,借你镰刀的邻居,他们会怎么样?”
刘二狗吸着烟,指节发紧。他低头看着地面,不再看她。
屋里静下来。外面太阳偏了,光照在门槛上,斜斜一道。
张月琴没走。她站在堂屋中央,药瓶握在手里,目光沉静地看着低头抽烟的刘二狗。
屋外阳光斜照门槛,尘埃浮动。
等你想通了,随时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