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凉出了龙崖城便弃车换马,一路疾驰,用最快的速度与护送谢炎的大碗汇合了。
一看到谢凉孤独却伟岸的身影,大碗立刻叫停了队伍。
翻身下马,带着一众弟兄跪迎谢凉,悲痛地俯伏报丧。
“还请将军……节哀。”
身后弟兄都发出低泣声,齐声低鸣。
“还请将军,节哀。”
忍了一路的谢凉,终究再难克制内心的情绪翻涌,紧紧攥着的拳头微微颤抖,就连声音也有些嘶哑了……
“我大哥呢?”
大碗见他沧桑模样,跪在地上,回眸看向身后挂着黑色帘帐的马车,欲言又止。
谢凉一字也不多说,拖着沉重的脚步便向马车走去……
他多希望……
那马车里的人,不是大哥……
可还不等他走到车边,大碗便膝行上前,惶恐阻止。
“将军,谢炎将军生前遭到了非人的虐待,现已,面目全非……将军,还是不要看了为好……”
一听到大碗的话,谢凉本就隐痛的心,更加酸疼了。
他只觉呼吸困难,双目眩晕,一向英挺的脊梁也缓缓弯下。
周围风声飒飒作响,蒙住了他的耳朵!
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一样,绕过大碗,径直上车。
大碗看出他状态不对,有心阻止,却被他厉声喝退!
“将军……”
“滚开!”
在他的呵斥下,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谢凉成功地上了马车。
一推开车门,一阵浓厚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他有心近前,掀开尸体脸上的白布,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车厢上一样,难动分毫。
他只能,也只敢……
这么不远不近地端详着陪他长大,如父如友的大哥……
看着他往日漆黑如墨的玄色劲装,此刻却如破败的鸦羽,满是血污与泥垢,斑斑驳驳,无一完整。
他的身形,本应是那般矫健剽悍,如今却扭曲变形……
双手和双脚都被斩断,仅靠一根筋脉堪堪维持,摇摇晃晃地挂在肢体上。
手臂上的索痕深深勒入皮肉,他遍体刀伤,创口翻卷,或深或浅,似狰狞的兽嘴,干涸的血迹结成黑痂,仿若大地干裂的疮痍。
他知道……
那是大哥活着的时候,生生受下的千刀万剐……
想象着大哥生前经受的折磨,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放声悲恸!
让黄泉路上的大哥,让所有人都听见……
听见他的愧责,听见他的悲痛!
可是……
就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他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他想……
为什么他不难过呢?
他来的路上还以为……
他会受不住,当场杀到石湾,带兵攻上荒舟山!
可是……
为什么他这样平静?甚至平淡?
他冷血吗?
无情吗?
他不爱大哥吗?
一想到这句话……
他干涩的眼眶终于毫无征兆地湿润了。
他想,他是爱他的……
敬爱,深爱……
爱到不敢看他的脸;
爱到,不敢面对内心的恐惧和天崩地裂的悲伤……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
脑袋不受控制地轻轻点动,去了夹板的手死死攥起,却丝毫不觉疼痛。
看一看吧……
见一见大哥最后一面。
他试图说服自己。
万一,也许……
那个人不是大哥呢?
只是身型相似而已……
他又开始自欺欺人。
他总是知道如何哄骗自己。
终于……
在各种念头的催动下,他强忍着堵在喉咙口的灼热,颤抖着双手,一寸,一寸掀起了白布……
只一眼。
只一眼,白布便掉回了谢炎的脸上,他却再难欺骗自己!
“大,哥……”
大哥!
是他的大哥!
是他的,哥哥……
他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薄唇轻动,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的呐喊在心间,在旷野,在大哥被吊缚的墙头!
却唯独不在这驾马车。
不知为何……
他的脑袋一直不受控制地轻点着。
视线乱成一片,他泄力地扶住车座,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大哥,你闻,这一次,我不臭了……”
依旧没什么声音,但他相信,大哥他一定听见了!
因为他听见了大哥的嘲笑。
他哈哈朗笑着,说……
“臭小子,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和你说了,你不该来……”
大哥的声音似烟雾般逐渐消散,越飘越远。
他望着那虚无缥缈的迷雾,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头栽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马车外的大碗本不该惊扰谢凉。
但听见里面发出一声闷响后,便迟迟没有了响动,他急忙探身轻问。
“将军,我们……启程吗?将军?”
听不到回应,他谨慎地推开车门,这才看到谢凉已经晕过去了!
他急忙叫人过来将谢凉抬了出来。
抱着他的上半身,急声呼唤。
“将军,将军?”
周围众人全都慌了,手足无措。
“这可怎么办?”
“尽快回营吗?”
“可是我们的马车不够,将军这样也无法骑马……”
大碗凝眸思索片刻,严声下令。
“你们两个快马加鞭回营调车,其余人等,带着谢炎将军先走!”
“可是……”
“没有可是,快去,把我和将军的马留下,若是将军醒了,我和将军自会去追赶你们。”
几人对视一眼,只能抱拳应下。
“是……”
好在,一行人才动身不久,就遇上了孙豪的马车。
大碗急忙将谢凉抱上马车,焦急询问。
“夫人可在龙崖?”
“在。”
“将军状态有些不对,我们得快些回去,让夫人给将军把把脉。”
孙豪抿着唇角,严肃应下。
扬鞭催马,带着谢炎加速回转。
好不容易在天亮前赶到了龙崖,却没想到……
马车内的谢凉已经醒了。
他独自坐在马车里,神情凝滞,不说话也不发出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豪与大碗对视一眼,忐忑询问。
“将军……龙崖城到了。”
谢凉这才掀起眼皮,双目无神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却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二人只能搀扶他下了马车。
待他双脚站在地面上,稳住身形,谢凉这才看到……
他的爱妻,正带着谢蓉和镇边军留守的全部将士,背对着缓缓升起的太阳,站在烈烈寒风中,翘首盼夫归。
他们都穿着洁白孝衣,晨起的寒风,吹得队伍最前方那个单薄的人儿轻轻摇晃。
她却半步未退,坚定地站在那里,持着一腔孤勇和满腹热忱等待着他……
谢凉在孙豪的搀扶下,艰难地抬起脚步,摇晃向前。
夏浅见状,急忙小跑着迎了上来。
瘦弱的身躯一下便将他抱在了怀里,撑着他的肩膀,稳住了他的身形。
他心笑……
他的浅浅,怀抱还是那么坚实有力,抱他一个上阵杀敌的汉子都毫不费力。
本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
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他抱着夏浅,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