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景序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在黑暗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他翻来覆去,枕巾被汗水浸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的灵魂撕扯成碎片。
二十年前,母亲乔汀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第三者。
当她发现那个男人已有家室时,腹中已怀上了他。
时家老爷,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以负责的名义将她接进别墅,却只给了外室的名分。
母亲初入时家时,常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是我们母子对不起夫人和衍儿。”
她会在深夜抚摸他的额头,轻声说:“景序,你要懂事,要乖,不能惹夫人生气。”
那时,她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愧疚,仿佛想用母子间的温存来赎罪。
可时间像一把钝刀,将愧疚磨成了仇恨。
别墅的佣人们总在背后窃窃私语,称呼他们母子为外室和私生子。
每当母亲听见这些议论,指甲便会深深掐进掌心。
渐渐地,她的眼泪变成了怨毒的低语:“凭什么受罪的是我们?你父亲给你那点宠爱,不过是施舍!记住,你大哥时景衍和你父亲,都是仇人!”
她会在他生日时,将蛋糕上的蜡烛吹灭,盯着跳跃的火光说:“他们给你的甜头,总有一天要你加倍偿还。”
烛火映照下,她的脸扭曲如鬼魅,时景序觉得,那个温柔的母亲早已死在了时家的深宅里。
时景序的父亲时鹤川,表面上对这个私生子疼爱有加。
昂贵的玩具、名校的入学资格、甚至亲自带他去欧洲看画展……
但时景序早就看清了真相,那次,他偶然听见父亲在书房对秘书说:“景序这孩子,养着当个摆设罢了,时家的产业,迟早是景衍的。”
宠爱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不过是枚被精心摆放的棋子,随时可能被弃局。
更让他心寒的是,父亲从未在家族正式场合承认过他,他明白,自己不过是父亲年轻时一段荒唐的产物,一个用来刺激正室的工具。
时景衍,那个名义上的大哥,总是以优雅的姿态出现在家族场合。
他会在家族聚餐时替时景序夹菜,用温润的嗓音说:“弟弟多吃点,你太瘦了。”
可时景序总能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轻蔑,那是正统继承人俯视私生子的傲慢。
一次公司年会上,时景衍故意将一杯红酒洒在他西装上,微笑着道歉:“哎呀,手滑了,弟弟别见怪。”
湿漉漉的衣襟贴在皮肤上,时景序却只能僵硬地微笑。
他知道,时景衍才是父亲真正的心血结晶,而自己,不过是母亲怨念的产物,是时家明面上的一根刺,暗地里的一个笑话。
此刻,时景序望着窗外别墅庭院里的梧桐树,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像无数扭曲的手。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斑驳如泪痕。
失眠的夜,将他的灵魂撕成两半,一半是母亲灌入的恨,另一半是父亲虚假的宠。
他闭上眼,却听见别墅深处传来钢琴声,那是时景衍在弹肖邦的夜曲,优雅而冰冷,像宣告胜者的挽歌。
琴声中,他仿佛看见时景衍坐在钢琴前,嘴角噙着笑,而父亲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画面刺痛了他的心。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棵梧桐树。
那是母亲刚搬进别墅时种的,她说:“等这树长大了,景序就有个玩伴了。”
如今树已参天,却成了困住他们的牢笼。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时景序牵着梁清安的手穿过别墅长廊,廊下悬挂的琉璃风铃在穿堂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隐秘的叹息。
他推开后院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寒风裹挟着枯枝的碎屑扑面而来,梁清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被他更紧地攥住了手指。
他低声解释:“这里平时没人来,母亲……她喜欢安静。”
声音里藏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后院确实冷清得过分,几株老梧桐褪尽了叶子,枝桠如铁爪般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石阶缝隙里结着薄霜,仿佛连阳光都懒得踏足这片角落。
梁清安注意到时景序的脚步有些迟疑,指尖的温度微微发凉。
远处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喷泉池早已干涸,池底积着斑驳的枯叶,池边石雕天使的翅膀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叹息。
风掠过时,池边铁艺栏杆发出吱呀的轻响,仿佛在重复着无人倾听的往事。
乔汀兰坐在藤椅上,裹着一件褪色的天鹅绒披肩。
那披肩曾是时景序记忆中母亲最爱的物件,边缘已磨出毛边,却依旧被她珍重地裹在身上。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结冰的喷泉池,睫毛在苍白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发丝间银白的发丝在风中轻颤。
时景序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怕惊碎冬日的寂静:“妈,这是梁清安,我……带来的朋友。”
他特意用了朋友二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掌心沁出薄汗。
梁清安深吸一口气,扬起嘴角露出准备好的笑容,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伯母好,初次见面,打扰了。”
她特意将打扰二字说得轻柔,试图消解这份唐突。
乔汀兰却未转头,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肩的流苏,仿佛在回应某种无人听见的旋律。
梁清安敏锐地注意到,每当风掠过喷泉池边的铁艺栏杆,乔汀兰的瞳孔便会微微颤动,仿佛那些细微的声响勾起了某种遥远的记忆。
时景序的掌心沁出薄汗,梁清安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
她忽然蹲下身,拾起一片落在乔汀兰脚边的梧桐叶,叶脉在冬日里竟仍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这片叶子让她想起时景序曾说过的话,母亲最爱梧桐,年轻时常在树下读书。
“伯母,这叶子真漂亮,像被冻住的时光。”
她将叶子轻轻放在乔汀兰膝头,叶缘恰好触到对方颤抖的手指。
叶脉的纹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仿佛凝固了某个夏日的午后。
乔汀兰的瞳孔终于颤了颤,指尖缓慢地、几乎迟疑地触碰了叶脉。
时景序屏住的呼吸骤然松开,他看见母亲嘴角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像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梁清安顺势握住乔汀兰的手,温度从掌心传递过去,她灵动的眼眸弯成月牙:“伯母,以后我经常来陪您看叶子好不好?春天会有新绿的,冬天也有霜花呢。”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制书签,上面刻着梧桐叶的纹路。
“这是我设计的小礼物,放在书里,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看新叶子发芽。”
乔汀兰的手指缓缓抚过书签的纹路,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呜咽,像是被尘封许久的声音终于找到了出口。
时景序的眼眶蓦地发热,他从未想过这个骄傲如小鹿的女孩,会如此温柔地叩响母亲封闭的世界。
寒风依旧在梧桐枝间穿梭,却仿佛被梁清安的声音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忽然确信,顶级家族的孩子,确实能带来光。
远处,喷泉池边的冰层在阳光下悄然裂开一道细缝,一滴水珠坠入池底,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梁清安握住乔汀兰的手又紧了紧,指尖的温度正一点点融化着冬日的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