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墙之隔的茶室却寂静的可怕,落针可闻。
沈砚秋的目光落在对面淡定自若的女子身上。
她素手轻抬,从瓷罐中中拨出适量茶叶,茶叶碰触壶底发出稀碎声响。
她提壶注入少量沸水,热水裹着茶叶在茶壶中翻滚起伏,水汽袅袅升起,不过顷刻又逸散在空气中,清香淡雅的茶香在室内飘散开来。
沈砚秋本想拿乔‘抬价’,却不想对面的人如此沉的住气。
看着她不急不慢的动作,他终于败下阵来:“你不问问我的条件?”
燕清时将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好茶不怕晚,沈先生若是愿意开口,在下洗耳恭听。”
沈砚秋有些颓然,原本讨价还价的腹稿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对方击退。
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中,他已然处于下风了。
“我有一个兄长,名唤沈砚春。”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思绪仿佛又被扯回了那个尚且春寒料峭的三月。
时间回到十年前。
因为一场意外,父母意外离世。
在风雨飘摇之际,是兄长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兄长白日里要埋头苦读,夜晚便就着油灯抄写经籍,旬休日在外代写书信赚些生活银子。
终于凑够了进京赶考的盘缠。
但是州县官府却迟迟不愿出具证明文书,眼看着会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沈砚春终于大着胆子拦了县官的轿子。
却不想那人听了沈砚春的名字之后,却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接着便有好几个衙役涌上来,将人拖回后衙打个半死。
沈砚春趴在老虎凳上,自腰部以下血肉模糊,脸白如纸,嘴角还流着血液,耳朵里嗡嗡作响。
有个老衙役看他可怜,磨蹭着等所有人走了,才悄声说了一句:“听我一句劝,‘沈砚春’此人已经进京赶考去了,你打哪来的回那去,再来纠缠,恐怕一家老小性命难保!”
沈砚春嘴巴张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刚刚扒着老虎凳的双手无力垂落,整个人都晕死过去。
街坊四邻都只道是沈家惹上了官司,这才被县衙打成如此模样。
经此一遭,沈砚春许是彻底没了求生意识,病情几次反复。
临终前,将十四岁的沈砚秋和妻儿叫到床前。
仅仅只是从床上坐起来这个动作,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忍不住咳嗽了两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从枕头下摸出两个粗布荷包,递到沈砚秋和妻子两人面前:“家中的钱财我一分为二,你们俩各自收着。”
他的目光转向妻子,原本清隽的眼中是灰败的绝望和死寂:“我这身子是撑不住了,你还年轻,不必为我守寡,若是遇到合适的可再觅良人……”
话还没说完,沈李氏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什么傻话,你肯定能长命百岁,和我相伴到老!”
她的眼中藏着哀切,沈砚春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更是个好父亲,她从不后悔嫁给他。
沈砚春拍了拍妻子的手以示宽慰:“出去看看儿子干嘛呢。”
沈李氏知道他这是还有话和小叔子交代,擦擦眼泪红着眼睛出去了。
他这才转过头来对着沈砚秋道:“小秋,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等我走了你嫂子要是想改嫁,你不必拦着,她要是带着虎子一起走,以后遇到困难你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要是不带虎子,就拜托你将虎子养大了。”
正说着,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来,染红了兄弟俩交握的手。
“哥!”沈砚秋嘶声裂肺的喊道。
门外的沈李氏听到喊声连忙推门进来,就看见沈砚春仰躺在床上,脸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双眼圆睁一片死寂,俨然已经断气了。
“官人!”她踉跄着上前两步扑倒在床边哭的不能自已:“你怎么就抛下我们娘俩自己走了。”
小虎子年纪尚小,尚且不懂的死亡的含义。
顺着床脚爬到床上,看到母亲和小叔叔哭的伤心,抱着爹爹的腿也小声的抽噎起来。
沈砚春的丧事办的很是简陋,乡邻都担心前来得罪了大人物,只有零星几个他生前的好友前来祭拜。
头七一过,沈砚秋就带着嫂子和小侄儿扶灵回了乡下老家。
沈砚秋将父母坟上的青草拔掉,盘腿坐下,拿起酒壶对着旁边的新坟道:
“你倒好,走了就一了百了。”
“剩下嫂子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
“小虎子整天满院子跑着找爹,你说我从哪变出个爹给他?”
说着,他又猛灌了一口酒:“你还记得之前有一回,我和小林子偷偷去偷老许的酒喝,结果喝醉了,躺在麦草垛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了回家被你狠狠抽了一顿,说我以后再喝你就打死我。”
“你说我今天都喝了这么多了你怎么不起来骂我一句?”
“你起来呀!”
他的嗓音微微沙哑,眼泪猝不及防的掉了下来。
头顶的槐树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兄长无声的安慰。
沈砚秋哭了好久,好像要将他没了兄长的悲伤、茫然和郁结都发泄出来。
日头偏西,风吹的树叶簌簌作响,他才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郑重其事的将酒坛放在哥哥墓前:“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少年的身影逐渐走远,十来岁出头的少年被迫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背影已经有了几分兄长的影子。
一晃十年,长嫂没有改嫁,小虎子聪敏懂事,曾经尚且稚嫩的肩膀已经真正成为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袅袅茶雾从杯中蒸腾而起,氤氲了他的眉眼。
“我自落榜之后,就一直混迹在青楼,一来赚些银两糊口,二来也方便打探消息。”
他拿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放在桌上,手指不舍得摩挲两下,这才将册子推向燕清时。
“这几年的所见所闻皆记于册,不敢说大公无私希望大人能还杭州府的学子一个海晏河清,起码…能还我兄长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