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香江城,早晨的雾气像层薄纱裹着维多利亚港,海关大楼的钟楼刚敲过八点,浑厚的钟声在雾里荡开,惊起几只海鸥,翅膀划破雾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许峰站在关口外的石阶上,石阶缝里还嵌着去年台风留下的贝壳,边缘被海浪磨得光滑。他手里捏着那张被雨水浸得发皱的扣留通知单,纸边卷成波浪形,墨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墨。
而这行字“紫檀木三十斤、黄杨木五十斤,涉嫌走私国家保护木材”——却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在昨夜从工地赶回时,陈宇递来的父亲笔记里,1970年的报关单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字句,只是当年的落款是“英资怡和洋行”,如今换成了“亨利集团”。他用指腹蹭了蹭通知单上的印章,冰凉的油墨沾在皮肤上,像块化不开的冰,指尖还残留着工地带来的木屑粗糙感。
“周关员已经在里面等了。”陈宇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刚从侧面打听来消息,袖口沾着点烟灰,靛蓝色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毛边,那个胸口有痣的老关员今早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岗,怀里揣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边角有虫蛀的小孔,“听说里面是1970年你父亲和司徒老先生的合照,还有份手写的木料用途说明,是周关员他父亲当年偷偷留的,纸都脆得像秋叶了。”许峰抬头望向海关大楼的旋转门,玻璃上映出自己紧绷的脸,鬓角还沾着点工地的灰尘,粗布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出浅痕,忽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话:“海关的栏杆拦得住货物,拦不住人心想通的路,就像潮水再高,也挡不住船往前行。”
司徒倩带着演员们赶到时,晨光刚漫过关口的铁栅栏,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穿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银镯子,是上海老银铺打的款式。香江的琴师背着三弦,琴盒上还沾着昨晚的泥浆,边角磕掉块漆,露出里面暗红的木头底色;上海的鼓手提着鼓槌,指尖缠着胶布——那是为了应付可能发生的冲突特意准备的,鼓槌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是用旧了的白纱布。艾米丽跟在最后,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上别着朵塑料紫荆花,花瓣有点歪,手里捧着个铁皮盒,盒子上了锁,钥匙用红绳系着挂在脖子上,随着脚步轻轻晃悠,“我爸爸说,这是1970年他偷偷藏的木料样本,能证明那些不是保护木材,当年他还小,趁大人不注意刻了记号,刻在盒底呢。”她说话时,钥匙在胸前晃悠,发出细碎的响声,像串小铃铛。
关口广场的地砖缝里还留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防暴警察的黑靴踩上去,溅起细碎的水花,在裤脚晕开深色的印记,裤腿上别着的警棍随着动作轻轻撞击大腿。他们列成两排,盾牌上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盾牌边缘还有上次执勤留下的划痕,像道没长好的疤。为首的警官举着扩音喇叭喊:“未经批准的集会违法,请立即离开!”喇叭有点接触不良,声音忽大忽小,时不时冒出刺耳的杂音。司徒倩却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喇叭朗声说:“我们不是来集会的,是来演戏的,演1970年沪港工匠怎么带着木料过关的戏,让大家看看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清亮,透过喇叭的杂音传得很远,衬衫领口的纽扣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她转身示意,香江的武生阿武解开戏服外的雨衣,露出里面绣着木刻工具的靠旗,斧头、凿子的图案栩栩如生,丝线在晨光里泛着光泽;上海的花旦小芸展开水袖,上面用金线绣着木料纹路,一圈圈像年轮,袖口还沾着点未干的浆糊。“这些木料,是要刻成沪港合璧的屏风,摆在新界科技园的文化展厅里,让后人看看沪港工匠的手艺是怎么融在一起的。”司徒倩的声音穿过扩音器,在广场上回荡,“1970年,我爷爷带着同样的木料来港,也是在这里被拦了七天,最后是靠香江工匠联名担保才放行——今天,我们只想问问,四十年过去了,难道还要让老一辈的故事重演?难道还要让好好的手艺,困在这关口动弹不得?”
人群里起了骚动,像平静的水面被投进石子。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挤到前排,其中一个举着褪色的工作证,证上的照片都泛黄了,边角卷得像朵花,“我作证!1970年我就在场!那些木料是上海老作坊特意选的,质地结实又好下刀,为的是让香江的年轻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手艺,什么是用心做活!”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胸前的勋章(那是港英时期颁发的“优秀工匠”奖章)在晨光里闪着光,老人用袖口擦了擦勋章上的灰,袖口磨得发亮。
周关员这时从大楼里走出来,驼着的背挺得笔直,比平时高了些,深蓝色中山装的领口系得整齐,领口别着枚小小的五角星徽章。他打开牛皮纸袋,手指有点抖,把那张泛黄的合照举过头顶——照片上,年轻的许敬鸿和司徒远并肩站在木料堆前,手里各握着一把刻刀,刀刃上还闪着光,背景里能看见海关的铁栅栏。“这是1970年5月6日拍的,那天天气和今天一样,有点雾。”老人的声音带着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那天他们就是用这些木料,在海关广场当场刻了朵紫荆花,花瓣上还刻了‘同心’两个字,在场的英国人都看呆了,说从没见过这么细的功夫,有个洋鬼子还想掏钱买,被我们骂回去了。”
亨利集团的法律顾问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举着文件夹高喊:“伪造证据!这些照片和所谓的样本都是假的!上海来的木料怎么可能不是保护物种?”他话音刚落,艾米丽就打开了铁皮盒,里面的木料样本上刻着个小小的“沪”字,边缘还有虫蛀的痕迹,像颗小小的牙印。“这是我爷爷当年做的标记,虫蛀的地方是特意留的,能证明生长年份,林业站的档案里都记着哩。”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攥着铁皮盒的手指关节发白,“香江大学的教授说,这种黄杨木在上海嘉定有专门的培育基地,根本不是保护物种,不信可以去查档案!档案室的王阿姨还认识我爷爷呢!”
广场西侧突然传来锣鼓声,是司徒雄带着内地工匠们来了。他们推着辆板车,车轴吱呀作响,上面放着锛子、凿子和几块备用木料,木头上还带着新鲜的切口,散发着清香。司徒雄穿件军绿色褂子,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胳膊,“我们现场刻!让他们看看这些木料能刻出什么!是不是保护物种,能不能派上用场,刻出来就知道!”他拿起锛子往木头上一凿,木屑纷飞间,一朵粗糙却鲜活的紫荆花渐渐成型,花瓣边缘还留着凿子的痕迹;旁边的上海工匠立刻补上几笔,刻出半朵白玉兰,两朵花的根须在木头上缠成一团,分不清哪是根哪是须,工匠们的额角渗着汗珠,落在木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防暴警察的盾牌阵松动了。有个年轻警官放下盾牌,小声对身边的同事说:“我阿爸就是做木工的,他说上海师傅的手艺是真的好,当年他学做榫卯,还是看上海师傅的图纸才学会的,图纸现在还夹在他的工具箱里呢。”他说话时,眼角往广场上瞟,眼里带着好奇,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盾牌。为首的警官看着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有提着菜篮的主妇,菜篮里的小葱还沾着泥,用草绳捆着;有背着书包的学生,校服领口系着红领巾,书包上印着“香江小学”的字样;还有举着相机的记者,镜头对着现场刻花的工匠,相机皮套磨得发亮——终于摆了摆手,栅栏后的栏杆缓缓打开了,电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像只困倦的蜜蜂在哼鸣。
周关员走到许峰和司徒倩面前,把一份泛黄的放行条递过来,纸都脆了,上面的签名是“周明远”,字迹和他现在的很像,纸边还有几个褐色的斑点,像是茶水渍。“当年没敢签全名,怕丢了差事,只敢写个姓。”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露出嘴里缺的那颗牙,“今天我替我爹补签个全名,也算圆了他的心愿,他当年总说,好木料就该派上用场,不该困在关口,就像好手艺,总得有人传下去。”他在放行条下方郑重地写下“周志国”三个字,笔尖在纸上顿了三下,像在刻章,墨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圈。
海关仓库的铁门被拉开时,阳光正好照在那堆木料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紫檀木的纹路在光线下泛着暗红色,像沉淀了四十年的时光,摸上去光滑温润,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黄杨木的截面带着淡淡的清香,混着海风让人想起江南的春天,想起院子里的木槿花,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的样子。司徒倩拿起块黄杨木,用指尖抚摸着上面的年轮,一圈圈绕得很密,忽然转头对许峰说:“你看这圈年轮,像不像1970年到现在的日子?一圈圈绕下来,早就分不清哪圈是香江,哪圈是上海了,就像两棵树长在了一起,根都缠在土里。”
许峰没说话,只是掏出传呼机给上海木材行发了条消息:“木料已通关,谢谢。”传呼机的按键有点卡,按“谢”字时按了两下,机身在掌心微微震动。很快收到回复:“收到,沪港本一家,谢字见外了,等屏风刻好,我们派老匠人来看看,带两斤新炒的龙井给你们。”他把传呼机递给司徒倩看,两人的指尖在小小的屏幕上碰到一起,像两截在木头上渐渐靠近的刻痕,慢慢要连成一体,指尖的温度透过塑料壳传过来,带着点微热。
中午的海关广场成了临时戏台。香江的小贩推着车仔面过来,煤炉冒着热气,车斗里的汤咕嘟冒泡,飘着虾壳和大地鱼的鲜香,免费分给大家,“趁热吃,加辣加醋随便说,不够再添!”;内地工匠用防水布搭起遮阳棚,竹竿插在砖缝里,布上还印着“上海纺织厂”的字样,边角有点磨损,演员们就在棚下唱了段《匠魂》里的“通关记”,唱腔里带着刚经历过风波的韧劲,有个老琴师拉胡琴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周关员坐在第一排,跟着节奏轻轻点头,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手里端着杯热茶,水汽模糊了眼镜片;艾米丽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乔治留下的粤剧票根,票根边缘卷了角,阳光透过票根上的小孔,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许峰站在人群外,看着司徒倩在台上唱到“钢木相融”时,台下的香江老工匠和上海师傅们一起打着拍子,有人用粤语跟着哼,有人用上海话跟着唱,调子不同却很和谐。他忽然懂了父亲为什么总说“生意会有输赢,可文化的桥一旦搭起来,就再也拆不掉了,就像刻在木头上的花纹,越磨越亮”。他抬头望向海关大楼的钟楼,时针正指向十二点,阳光把“海关”两个字照得格外亮,像在说:关隘关得住一时,关不住人心想通的漫长岁月,关不住手艺一代代往下传。
下午清点木料时,陈宇在一堆紫檀木下发现了个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封得很严实,胶水把封口粘得发硬。里面是李志强的辞职信和一张五万港币的支票,辞职信上的字迹潦草,墨水有些晕开,像是写得很急,纸页边缘还有泪痕。“他说这钱不干净,是亨利集团让他盯着木料时给的,让捐给粤剧培训班,算他一点补偿。”陈宇把支票递给司徒倩,指尖捏着支票边缘,指腹沾着点木屑,“廉政公署的人已经去亨利集团了,据说他们还准备了假的鉴定报告,盖了伪造的公章,想彻底扣下木料,让项目黄掉,还好我们发现得早。”
司徒倩把支票折成纸船,放进旁边的水洼里,纸船顺着水流漂向海关大楼的方向,水面上还浮着几片落叶,是今早从树上吹下来的。“爷爷说过,1970年也有人给过他封口费,他把钱换成了木料,刻成了两块牌子,一块在香江文化中心,刻着‘守艺’;一块带回了上海,刻着‘传心’。”她捡起块边角料,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在上面刻了个小小的“通”字,笔画很深,木屑簌簌往下掉,“今天我们也刻块牌子,就放在关口,告诉后来人,路从来不是堵死的,是靠人一步步走通的,就像这刻痕,一刀刀下去,再硬的木头也能开出路来。”
傍晚的关口开始热闹起来,过关的人听说了上午的事,都围着那堆木料看,有人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着什么,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有个从上海来的老太太摸着黄杨木,忽然说:“这木头的香味,和我年轻时在苏州见到的一模一样,那时候我男人就是做木工的,刨花堆里都是这味道,他总说木头是有灵性的。”她身边的香江孙子立刻说:“阿婆,等屏风做好了,我们一起来看好不好?我还想看看上面刻的香江街景,是不是和我们家附近一样。”老太太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眼里闪着光。
许峰看着这一幕,掏出父亲的笔记翻开,在1970年的报关单旁写下:“1989年春,木料通关,沪港工匠续前缘,当年的阻碍,成了如今的见证。”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木料的清香和海水的咸味,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忽然觉得,这味道和父亲笔记里描述的1970年的春天,应该是一样的,一样的带着盼头,一样的让人心里踏实。
司徒倩走过来,手里拿着块刻好的木牌,上面是她和许峰合刻的“同心”两个字,字的边缘还没打磨,有点扎手,带着新鲜的木茬。“明天去工地接着刻屏风?”她的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飘动,衬衫的衣角也轻轻扬起。许峰接过木牌,指尖碰到她的指尖,有点凉,在渐暗的光里,两块年轻的影子和远处海关大楼的剪影叠在一起,像座正在慢慢搭起的桥,一头连着过往,一头通向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