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功演出的前夜,香江红磡体育馆的后台,竟是弥漫着松节油与胭脂的混合气味。松节油是刷布景用的,带着刺鼻的辛辣,混着女演员们刚开封的玫瑰膏甜香,竟生出种奇异的韧劲。
司徒倩对着镜面斑驳的化妆镜整理凤冠,上面的珍珠在灯光下流转,颗颗饱满得像要淌出光来,像极了爷爷留下的那张1960年戏票上的烫金纹路——票根边缘虽已磨得发毛,金字却依旧亮得扎眼。镜中突然映出个牛皮纸信封,是道具师老陈刚送来的,他放下时手有些抖,指节泛白,转身往道具间走的脚步比平时快了半拍,蓝布工装裤的裤脚扫过地上的电线,差点绊个趔趄。信封封面没有署名,只用水彩画了朵枯萎的白玉兰,花瓣蜷曲得像被人反复揉过的废纸。
“倩儿,怎么了?”许峰走进来,手里握着检查舞台的手电筒,光束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圈,扫过堆在角落的戏服箱,照见上面贴着的泛黄标签。他刚从台下上来,黑色皮鞋的鞋底还沾着些舞台的木屑,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司徒倩拆开信封,信纸边缘带着灼烧的焦痕,黑黢黢的,像被烟头反复烫过,字迹用红墨水写就,扭曲如蛇:“长平公主殉国,你若再促两地融合,便是同样下场。”墨水似乎没干,指尖一碰就蹭上点暗红,在米白的信纸上洇开个小点儿。
许峰的指腹抚过信纸,粗糙的纸面磨得皮肤发涩,忽然注意到角落有个芝麻大的微型印章——三朵蔷薇环绕着个字母“E”,与英资“远东建筑公司”的标记分毫不差。他在父亲的旧合同上见过无数次,那标记总印在页脚,像枚甩不掉的影子。“他们想让你在台上出事,还想嫁祸给内地施工队。”他握紧信纸,指节泛白,纸张被捏出深深的褶皱,“父亲当年跟我念叨过,英资最擅长用‘意外’掩盖阴谋,让你到最后都摸不清是谁下的手。”
深夜的舞台下方,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黑暗,照见悬在头顶的钢架,横七竖八的,像巨兽裸露的肋骨。许峰戴着安全帽,帽檐压得很低,弯腰检查钢架结构,矿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铁锈尘,吸进肺里有些发痒。“这里的焊缝有问题。”他用扳手敲了敲连接处,金属发出空洞的回响,完全不像实心钢材该有的沉厚,“正常焊接该是鱼鳞纹,均匀细密,你看这个,却是锯齿状,歪歪扭扭的,明显是人为破坏后重新焊的,手法糙得很真连学徒都不如。”
随行的李工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掏出放大镜凑近,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倒吸一口凉气:“焊接口里藏着铅块,这东西受热会融化,承重超过半小时绝对会断裂。”他指着断裂处的个小刻痕,像朵简化的蔷薇,“这是英资‘远东建筑’的特殊标记,1965年他们建汇丰银行时就用过同样的手法偷工减料,后来楼体沉降,赔了好大一笔钱才压下去。”
许峰的手电筒扫过地面,光柱在堆废料里停住,照见枚掉落的牛角纽扣,上面刻着“陈氏道具”的字样,是老陈戏服上常用的款式——去年排《牡丹亭》时,他还帮老陈缝过同款纽扣。老陈的身影突然浮现在脑海——今早他递信封时,袖口沾着点银灰色焊锡,当时只当是修道具蹭的,现在想来,与钢架上的焊锡颜色一模一样,连光泽都分毫不差。
上海的粤剧团宿舍,台灯的光晕落在摊开的图纸上,司徒雄正对着电话听筒皱眉,听筒线在手指上绕了两圈,勒出淡淡的红痕。“香江那边的施工队都是我们信得过的老师傅,从上海带过去的,干了三十年舞台搭建,手上的老茧比钢板还厚,绝不可能搞破坏。”他对着图纸上的钢架结构图比划,指尖点着承重节点,铅笔在旁边标了串数字,“舞台钢架的设计图是我亲自审的,每个焊点都标了强度,承重系数远超标准,除非……有人动了手脚。”
话未说完,桌上的传呼机突然震动起来,绿色的屏幕光映在图纸上,是许峰发来的照片:被破坏的焊缝特写、带标记的纽扣、老陈的银行流水单。“英资昨天给老陈的账户打了五十万港币,来源是伦敦的一家空壳公司。”许峰的消息带着寒意,“他儿子在英国读建筑,学费生活费全是‘远东建筑’资助的,被他们抓住了把柄。”
司徒雄望着窗外的黄浦江,江风卷着落叶拍打玻璃,噼啪作响,像无数双监视的眼睛在眨动。他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杯壁上印着“上海粤剧团”的红字,灌了口凉茶,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的燥。“我现在就飞香江。”他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的传呼机还在发烫,“我不能让我妹妹出事,更不能让他们毁了两地工匠的名声,这比打我脸还难受。”
然而,在香江的廉政公署审讯室,墙壁是冷灰色的,连灯光都透着股寒气,照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老陈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双手抖得握不住笔,录发凉的纸被笔尖戳出好几个洞。“他们说,我不照做,我儿子就会被遣返回内地,永远不能再留学,连签证都会被吊销。”他抹着眼泪,袖口的污渍蹭到脸上,画出两道黑痕,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照片,边角都磨圆了,是英资代理人与他儿子的合影,背景是伦敦塔桥,儿子笑得有些勉强,眼角都没舒展。“他们还说,舞台塌了就说是内地施工队用了劣质钢材,一石二鸟,既毁了演出,又能让两地人互相猜忌,再也合不到一块儿去。”
许峰将钢架的检测报告推到他面前,报告上的铅块成分分析用红笔圈了出来:“你知道吗?1960年,就是这家公司建的红磡剧院后台,也用了同样的铅块焊接口,当年压伤了三位粤剧老艺人,其中一位是你师父的师父,张老先生——你小时候总往后台跑,他总偷偷塞给你糖吃,记得吗?”老陈的哭声骤然拔高,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长久的窒息终于崩裂,泪水混着鼻涕淌在报告上,晕开了大片墨迹,把“远东建筑”四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红磡体育馆的化妆间里,司徒倩正在试穿改良版的粤剧戏服。上海的王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正用针线将旗袍的开衩改短,银针在布面上穿梭,嘴里念叨着“这样打斗时方便,不容易绊着脚”,又融入了香江的亮片元素,灯光一打,流光溢彩。水袖展开时,上面绣的紫荆花与白玉兰交相辉映,针脚密得能透光。“爷爷说,戏服是演员的铠甲,穿在身上,就什么都不怕了。”她抚摸着刺绣,指尖能摸到丝线凸起的纹路,传呼机突然在化妆台上震动起来,是许峰的消息:“老陈已坦白,英资会在你唱‘香夭’时切断备用电源,让舞台监控失效,趁机动手。”
她望向窗外,晨光中的体育馆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那时他已说不出整话,只抓着她的手往戏服上按,枯瘦的指节抵着绣线:“粤剧的魂,不在舞台华丽,在唱的人有胆气,敢站着,就不会倒。”此刻的她,指尖触到戏服的绸缎,终于懂了那份胆气里,藏着多少不后退的决心,像戏里的长平公主,明知前路是火坑,也要把该唱的戏唱完。
演出当天的午后,技术人员正在更换钢架的焊接口,火花溅在地上,像散落的星子,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司徒雄带着内地施工队的老师傅们守在台下,手里拿着1960年的钢材检测标准,纸页都泛黄了,边角卷着毛边,是从档案馆借来的:“我们用的是香江的钢,纯度够,再加上内地的‘鱼鳞焊’工艺,焊点比标准还厚三分,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两地合璧,手艺这东西,掺不了假。”老师傅们点点头,手里的焊枪发出滋滋的声响,把新的焊缝烧得像朵盛开的花。
许峰站在控制台旁,盯着监控屏幕,画面里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廉政公署的人已混入观众席,穿着黑色西装,耳朵里塞着微型耳机,假装在看节目单。伪装成工作人员的英资代理人正频频看表,袖口的蔷薇徽章在灯光下闪了下,像只眨眼的苍蝇。“备用电源已换成独立线路,从港灯单独拉的线,他们动不了。”陈宇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带着电流的滋滋声,“他们安排的‘记者’也被拦下了,在入口处搜出了稿子,标题都拟好了——‘内地施工队酿惨剧,沪港合排遇阻’,真是迫不及待想搞事情。”
夜幕降临,体育馆座无虚席,连二楼的加座都坐满了人。观众手里的荧光棒晃成一片星海,有举着“沪港同心”牌子的,还有人捧着白玉兰和紫荆花,花瓣在风里微微颤动,香气顺着通风口飘满全场。当序曲响起,锣鼓点子敲得又脆又亮,司徒倩踩着碎步走上舞台,聚光灯下,她的戏服在旋转时折射出虹彩,像将沪港两地的夜色都披在了身上,亮片闪得人眼睛发烫。许峰站在侧台,手心的汗浸湿了对讲机,父亲留下的怀表在口袋里发烫——那是1960年爷爷送他的,银壳上刻着“守正”二字,爷爷说“关键时刻,要信自己人,信这戏里的理”。
剧情推进到“香夭”选段,台下的掌声如潮,浪头接着浪头,拍得人心里发烫。当唱到“我与你同穴葬”时,司徒倩忽然对着麦克风说:“今天,我要唱段爷爷改的词,他说这才是《帝女花》该有的筋骨。”音乐重起,她的唱腔里融入了上海越剧的婉转,尾音带着颤音,像黄浦江的波浪:“沪港本是同根生,拆不散的是血脉,纵有风雨来相扰,粤韵依旧绕楼台……”
突然,舞台右侧的灯光骤灭,只剩下左侧的光柱,阴影瞬间吞掉半面台。但备用电源应声亮起,比之前更亮的光线铺满舞台,连角落的灰尘都看得清楚。控制台的英资代理人刚要按下藏在烟盒里的引爆器,手指还没碰到按钮,就被身后的廉政公署人员按住,胳膊反剪到背后,疼得他闷哼一声。他挣扎时撞翻了设备,屏幕上突然播放出老陈的忏悔录像,还有英资讨论“如何嫁祸内地”的录音,男人的阴笑声透过音响传遍全场,刺耳得像玻璃刮过铁板。
台下一片哗然,有人站起来往前凑,想看清楚屏幕上的脸。司徒倩却没有停,继续唱着,眼神比灯光还亮。香江的琴师突然加快了节奏,上海的鼓手默契地加了段花点,将突发状况化作了即兴的间奏,锣鼓声里透着股不服输的劲。许峰望着台上的她,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执着于保护粤剧——这不仅是艺术,是在风雨中总能找到同频的心跳,你起我落,从不错拍,像沪港的潮水,总能在同一个月亮下涨落。
演出结束后,老陈捧着修复好的1960年戏服走上台,戏服的袖口补了块新布,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连夜缝的,线头都没来得及剪。“当年压伤的老艺人里,就有司徒先生,他的腿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上台总要用护膝。”他颤声说,声音哽咽得像被堵住,“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良心,这戏服我补不好了,但求你们给我个机会,往后道具间的活,我免费干,干到动不了为止。”司徒倩接过戏服,上面的补丁针脚与她身上戏服的刺绣纹路竟隐隐相合,像跨越时空的拥抱,粗糙却真诚得让人鼻酸。
当英资代理人被带走时,突然挣脱警员的手,对着司徒倩喊:“你们赢不了!殖民的烙印没那么容易消!这舞台迟早还是我们的!”许峰上前一步,从侧台走到台前,拿起司徒倩的麦克风,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全场,清晰而坚定:“1960年你们用铅块伤艺人,今天我们用信任修钢架。烙印会消,因为我们信的不是殖民的光,是自己人的暖,是这戏里唱的‘同心’二字,比你们的阴谋硬得多。”
后台的庆功宴上,长条桌上摆着沪港两地的点心,上海的桂花糕挨着香江的蛋挞,甜香混在一起,像揉进了两地的月光。沪港的演员们互相敬酒,酒杯碰撞的脆响里,有人哼起《帝女花》的调子,你一句我一句,忘了谁是哪边的,只记得调子要齐,气口要合。司徒倩举起茶杯,里面泡着龙井,茶叶在热水里舒展,对着视频里的上海老艺人说:“爷爷,您听,这掌声里,有香江的,也有内地的,比您说的还热闹。”老艺人的眼泪落在琴弦上,水珠顺着琴身滑下,与屏幕里的掌声共振,嗡嗡的,像在应和,又像在叹息。
许峰递给她一块新焊好的钢片,边缘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1960-1984”,数字周围还刻着圈细小的花纹,是紫荆花和白玉兰的轮廓:“李工程师说,这钢能传三代,硬度比他们用铅块的强十倍。”司徒倩将钢片放进父亲的怀表盒,合盖时“咔哒”一声,忽然发现里面还有张字条,是许峰刚写的,字迹带着点仓促,墨水都没干透:“下次合排,我们演《紫钗记》,讲的是跨越距离的团圆,比《帝女花》多些欢喜。”
深夜的维多利亚港,许峰和司徒倩坐在岸边,手里各拿着半块钢片,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年份。远处的体育馆灯火渐暗,却有星星点点的光从观众席亮起——那是观众用手电筒组成的星海,晃来晃去,像为这场胜利点亮的长明烛,照着水面的波光,把夜色都染得温柔了些。
“他们以为舞台塌了就能割裂我们。”司徒倩的声音带着笑意,风拂起她的发梢,沾了点水汽,凉丝丝的,“却不知道,真正的舞台在人心里,唱的是同调,心就散不了。”许峰握紧她的手,掌心相贴,能感受到钢片的凉意和彼此的温度,像握着两块能互相取暖的铁。传呼机震动,是张队长的消息:“英资的建筑黑料已被全部曝光,1960年的旧案也重审了,当年受伤的老艺人都能拿到赔偿了。”
海风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像是从上海飘来的祝福,混着维多利亚港的咸湿,格外清透。许峰望着港九的夜色,灯火连成一片,与对岸的深圳渐渐相融,像幅没干的水墨画,晕染着温柔的边界。忽然觉得那些被阴谋试图撕裂的时光,那些藏在焊接口里的恶意,终究抵不过戏服上的针脚密,抵不过两个城市共用的那轮月亮,此刻正悬在天上,又圆又亮,照着沪港的水,也照着同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