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德机场的广播里,粤语与英语交替播报着航班信息,女播报员的声音带着机械的甜美,尾音微微上扬,像被拉得细长的糖丝。
大厅里人潮涌动,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脚步匆匆,滚轮划过打蜡地板的“咕噜”声此起彼伏,混着孩童的哭闹、情侣的低语、航空公司职员的指引,织成一张喧闹的网。
许峰站在国际出发大厅的立柱后,指尖捏着半杯凉透的奶茶,玻璃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像没擦干净的汗,在手腕上留下蜿蜒的湿痕,很快又被干燥的空气吸走。
他盯着VIp通道的方向,那里铺着的红色地毯边缘起了毛,露出底下灰白的底子,却依旧被擦拭得锃亮,透着一股高人一等的倨傲,仿佛踩在上面的人都该自带金边。
“还有四十分钟登机。”司徒倩从值机柜台那边绕回来,发梢被空调风口吹得有些乱,几缕软发贴在额头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她刚才假装询问去新加坡的航班,借着递机票登记的动作,眼角余光把VIp通道口扫了个遍——六个保镖,全是黑色西装,熨得笔挺,领口露出的白衬衫浆污,硬挺得像纸板,袖口扣得一丝不苟。
但腰间那处不自然的鼓起瞒不过人,轮廓分明是枪套的形状,其中两个腰间还别着对讲机,天线竖着,像两只警惕的触角。
“他带了六个保镖,听陈宇在传呼机里说,都是退役的雇佣兵,手上沾过血的,上次码头械斗就是他们出的手,不好对付。”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块手帕,胡乱擦了擦额头的汗,手帕上还留着上次在茶餐厅蹭到的酱油渍。
许峰把奶茶杯扔进垃圾桶,金属碰撞声在嘈杂中格外突兀,引得旁边一个抱孩子的妇人侧目,那孩子正叼着奶嘴,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他。
“陈宇说廉政公署的人已经从湾仔出发了,坐警车过来,最多二十分钟。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对讲机,黑色的机身被体温焐得有些发烫,信号格忽明忽暗地跳着,像颗不安分的心脏——机场的信号总是这样,被无数电台、雷达信号搅得七零八落,时断时续,悬在心头的石头总落不下来。
“我们不用硬拼,拖到廉署的人来就行,别冲动。”他看了眼司徒倩攥得发白的指节,她手里还捏着那块皱巴巴的手帕,指缝都泛白了。
司徒倩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菠萝油,油纸袋上印着“利强记”的红字,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潮。
这是早上路过茶餐厅时买的,当时还冒着热气,现在摸上去依旧微微发烫,能感觉到里面的黄油在慢慢融化,把纸袋晕出一小片油迹。
“先垫垫肚子,等会儿说不定要费力气。”她把其中一个塞给许峰,黄油的咸香混着面包的甜腻漫开来,在空气中勾出馋人的味道。
“我小时候总盼着坐飞机,觉得能飞上天的人都很厉害,像神仙一样。”
她咬了一口菠萝油,酥皮簌簌地掉在米白色的裙子上,嘴角沾了点黄油,像只偷吃东西的猫,“现在才知道,有些人却是为了逃,逃得越远,越想欠的债越多。”
“比如,就像我邻居阿伯,当年就是被亨利坑得跳了楼,他女儿哭着说要坐飞机去找亨利算账,可连机票钱都凑不齐。”她声音低了下去,咬着面包的牙紧了紧。
许峰帮她擦掉嘴角的酥皮,指尖碰到她的脸颊,温温的,带着点黄油的腻。“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坐飞机去北京。”
他忽然说,语气认真得不像开玩笑,“去看天安门,广场上的红旗一飘起来,比所有招牌都亮。再去吃全聚德的烤鸭,听说师傅片鸭要片一百零八片,每片都带皮带肉,卷在薄饼里,抹点甜面酱,就着葱丝,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司徒倩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咬着面包含糊地问:“亨利会不会真的跑掉?他毕竟是英国人,护照在手,万一廉署的人赶不及……”
“跑不掉。”许峰望着VIp通道,那里的红色地毯被往来的皮鞋踩得发亮,像条凝固的血带,映着头顶的白炽灯,刺眼得很。
“他欠香江人的,欠内地人的,一笔一笔都记着呢。”他想起地下室找到的文件里,有一页用复写纸拓印的记录,1987年股市暴跌那几天,亨利联手许振海做空恒生指数,光是散户就被卷走了上亿资金。
其中就包括司徒倩邻居家的阿伯——那个总在巷口唱粤剧的老人,嗓子亮得像铜钟,唱《帝女花》时能把“落花满天蔽月光”唱得人掉眼泪。
并且,在最后却因为赔光了所有积蓄,连孙女的学费都没了着落,在一个下雨的清晨,从天台跳了下去。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司徒倩抱着他的遗像,在巷口哭了整整一夜,雨水混着泪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核桃。
广播里忽然响起飞往伦敦的登机提醒,女播报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请乘坐bA028航班前往伦敦的乘客尽快到36号登机口办理登机手续,本次航班即将关闭舱门。”
话音刚落,亨利爵士的身影就出现在VIp通道口。他穿着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料子是上等的羊毛,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手腕上戴着块金表,表盘上的钻石闪着冷光。
而且,他手里拄着的象牙手杖,杖头镶着块鸽子蛋大的绿宝石,每走一步都“笃笃”地敲着地板,像在宣告自己的尊贵。
而脸上挂着惯有的傲慢笑容,嘴角撇着,仿佛不是去潜逃,而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身后跟着的秘书提着个棕色皮箱,鳄鱼皮的,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一看就价值不菲,说不定里面就装着那些见不得光的账册。
“来了。”许峰拉了把司徒倩,两人对视一眼,她眼里的紧张里藏着股豁出去的劲。
他们迎着VIp通道走过去,脚步不疾不徐,在快靠近保镖时,许峰故意脚下一绊,身子往旁边一歪,正好撞在最外侧那个保镖身上。
“不好意思,没看路。”他说着,手却悄悄按在了口袋里的对讲机上,按下了紧急呼叫键,发出一声轻微的“嘀”声——这是和陈宇约定好的信号,听到这个声音,就说明目标出现。
这名保镖即时黑着脸厉声呵斥:“滚开!不长眼吗?”蒲扇大的手伸过来,带着股蛮力就要推他,许峰故意往旁边一躲,正好让开身位,露出后面的司徒倩。
司徒倩赶紧往前一步,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记者证,塑料壳的,照片是她自己,名字一栏写着“林晓倩”,是陈宇托相熟的印刷厂老板做的假证。
“我们是《商业时报》的记者,想采访亨利爵士,就问几个关于中英贸易的问题,耽误不了几分钟!”她把记者证递过去,声音尽量平稳,手心却全是汗,把证壳都浸湿了。
在混乱中,许峰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厅另一侧的人群忽然分开一条道,几个穿着浅蓝色制服的人快步走来,胸前的证件牌晃着蓝光——是廉政公署的探员!他们动作迅速,皮鞋踩在地板上“噔噔”响,像敲在鼓点上。
“亨利爵士,我们怀疑你涉嫌商业欺诈和贿赂,请跟我们走一趟。”带头的探员亮出逮捕令,A4纸打印的文件上,红色的公章格外醒目,声音洪亮,盖过了大厅的嘈杂。
亨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被泼了墨,原本挂着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把手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绿宝石杖头都差点弹起来:“你们敢动我?我是英国公民!享有外交豁免权!”
话音刚落,六个保镖立刻围成一圈,把他护在中间,手齐刷刷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气氛瞬间像被冻住了,连周围的喧闹都低了下去。大厅里的乘客纷纷往后退,尖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像一锅刚沸腾的粥。
有人不小心撞翻了旁边的手推车,铁皮车“哐当”一声翻倒,罐头、饼干、巧克力滚了一地,一个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抱着他手忙脚乱地往远处躲。
“在香江的土地上,就得守香江的法律!”许峰大喊一声,趁保镖注意力被探员吸引,猛地往人墙里冲。他知道拖延一分钟,亨利就多一分被抓的可能。
这一位保镖反应极快,挥拳就打了过来,拳头带着风声,许峰侧身躲开,拳头擦着脸颊过去,带起一阵风,刮得皮肤火辣辣地疼。
司徒倩也没闲着,她眼疾手快地抄起旁边的金属隔离栏——就是那种用来分隔排队人群的铁管,刷着银漆,沉甸甸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一个保镖的腿弯砸过去,“哐当”一声闷响,那保镖痛呼一声,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额头上青筋暴起,疼得说不出话。
顿时,场面彻底失控了。廉署探员们与保镖扭打在一起,黑色的西装外套被扯掉,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肌肉线条在灯光下绷得像拉满的弓。
而且,行李的东西散落一地,一个棕色的皮箱摔开了,里面的西装、领带滚出来,还掉出几沓港币,被人群踩得乱七八糟。
一瓶香水在混战中摔在地上,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甜腻的香味弥漫开来,和汗水、紧张的气息混在一起,格外诡异。亨利趁机往登机口跑,手杖敲在地上“笃笃”响,像催命符。
许峰紧追不舍,眼看手指都要碰到那根象牙手杖了,两个保镖忽然从侧面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像两只铁钳,把他死死钳住。“让开!”许峰怒吼着,胳膊使劲往回挣,肌肉都绷得发酸。
司徒倩追向亨利,高跟鞋的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声响,像擂鼓。跑着跑着,“咔哒”一声脆响,右脚的鞋跟断了,她踉跄了一下,索性弯腰甩掉另一只鞋,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而地板上瓷砖的寒意,从她脚底直冲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丝毫没减慢速度。“拦住他!他是罪犯!”
她大喊,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里火辣辣的。周围的乘客里,有人认出了亨利——那个在财经杂志上频频露脸的“慈善家”。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就是他坑了我家积蓄”,人群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炸开了。有人捡起矿泉水瓶砸向亨利,有人伸脚去绊他,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冲过去想拦他,却被亨利用手杖狠狠抽在胳膊上,“啪”的一声,那男人痛呼着捂住胳膊,上面立刻红了一大片。
就在这时,亨利即将冲进登机口,他的手指已经碰到舱门金属把手的瞬间。
突然,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喘息,却字字清晰:“亨利!你跑不掉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振海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白色的病号服上,肚子的位置洇开一大片暗红的血迹,像朵丑陋的花。
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已经被血浸湿,皱巴巴的,却被他攥得很紧。拐杖在他手里抖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撑不住身体。
亨利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地上,脸上第一次露出恐惧的神色,瞳孔都收缩了,手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绿宝石杖头磕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医生说你至少要昏迷一周!”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傲慢。许振海笑了,笑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帕捂住嘴,移开时,手帕上已经红了一大块,像开了朵红牡丹。
“我在医院听到护士说你的航班……就知道你会走这条路。”
这一刻,他正喘着粗气,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很大力气,手臂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把信封举得高高的,“这里面是你和英国领事馆官员的密函……说要在回归前把香江的资产转移到瑞士银行……你敢说没有?”
然而,这些保镖们听到这话,动作明显迟疑了。他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家里或多或少都受了当年股市暴跌的影响。
那个刚才钳住许峰的保镖,松开了手,低声说:“爵士,算了吧,做得太绝了……我妹妹当年就是因为家里破产,连中学都没读完。”另一个保镖也放下了手,眼神复杂地看着亨利。
但亨利还想挣扎,嘴里骂着“叛徒”,手忙脚乱地想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杖,却被赶上来的廉署探员按住。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铐住了他的手腕,金属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他惊呆地看着许振海,眼神怨毒得像要吃人:“你这个叛徒!我不会放过你的!”许振海咳着,胸口剧烈起伏,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欠许家的……欠香港的……总得还……”话没说完,身体一软,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叔父!”许峰挣脱开保镖,冲过去扶住他,许振海的身体烫得惊人,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廉署探员赶紧拿起对讲机呼叫救护车,声音急促得变了调:“这里是启德机场国际出发大厅,有伤者昏迷,急需救护车!”
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探员押着亨利离开的脚步声,他还在挣扎咒骂,声音越来越远。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空气。
司徒倩走到许峰身边,递给他一只高跟鞋,是刚才跑丢的那只,鞋跟断了,鞋面上沾了点灰尘,她用手捏着鞋帮,指腹都蹭黑了:“结束了。”她说,声音有些哽咽,眼眶红红的,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许峰点点头,看着救护车的医护人员把许振海抬上担架,白色的被单盖住了他的脸,只露出那双枯瘦的手,指节上还留着常年握笔的茧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他脱下外套,披在司徒倩肩上,外套上还留着上次在地下室蹭到的烟火味,带着点焦糊气,却意外地让人安心。“去吃点东西吧。”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附近有家云吞面,汤是用大地鱼和猪骨熬的,鲜得很。老板的女儿跟你一样,也喜欢唱粤剧,上次还听见她在店里哼《紫钗记》呢。”
司徒倩嗯了一声,踩着一只高跟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底板沾了点灰尘,跟着他往外走。步伐有些踉跄,却很坚定。
阳光透过机场的玻璃幕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金子,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忽然想起许峰说的北京,想起天安门的红墙,想起烤鸭的香味,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里的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像落了满地的碎星。当然,在现实中有些债,终究要还的;有些路终究也要一起去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