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香江城的上空,连空气都仿佛凝着化不开的浓黑。
许氏地产大厦的顶层办公室依旧亮着灯,许峰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捏着明天与内地企业签约的合作协议副本,指尖在“许峰”两个签名上反复摩挲,纸面被蹭得有些发毛,边缘卷起细小的纸絮。
桌角的bp机安静地躺着,屏幕暗着,却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半小时前,他收到一条匿名信息,写在一张撕下来的烟盒锡纸上,字迹歪斜,墨色深浅不一,透着一股阴狠的气息:“明日签约,必有惊喜。若想保司徒倩安全,劝你主动取消。”
这张烟盒锡纸边缘还沾着点烟丝,混着廉价烟草的涩味,像极了那些躲在暗处的算计。
窗外的维港灯火璀璨,天星小轮拖着橘黄色的光带在水面缓缓移动,船身切开的浪花反射着岸边的霓虹,像一条不安分的蛇,在波心扭摆。
许峰按下内线电话,听筒里传来总机接线员的哈欠声,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联系张警司,我需要人手保护司徒倩,现在就要。”
“许总,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张警官那边……警务处的总机刚转接过去,说他在处理红磡的械斗案,可能已经下班了。”
而接线员的声音带着犹豫,听筒里能听到她翻动通讯录的纸张声,沙沙地像蚕食桑叶,“要不我试试打他家里的电话?不过这个点……”
“告诉他,事关人命。”许峰的声音打断她,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让他无论在忙什么,十分钟内回电。”
挂了电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的弹簧刀,刀鞘是深色的牛角,被父亲的手磨得温润,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守正方能出奇”。
许峰按动机关,刀刃“噌”地弹出,寒光一闪,映出他眼底的沉凝。这把刀是父亲1967年动乱时防身用的,当年父亲在弥敦道被暴徒围堵,就是靠这把刀划破包围圈,带着母亲从后巷逃出来的。
他将刀塞进西装内袋,冰凉的金属贴着腰侧的皮肤,像块醒目的警示牌,提醒他此刻不能有丝毫松懈。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短促而急促,是司徒倩那辆红色跑车的声音。
许峰走到窗边,看见她穿着黑色风衣,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的丝质衬衫,正仰头朝他的办公室望来,眼神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像落了星子。
他心里一紧,快步下楼,皮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出回声。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许峰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飘了进来——不是香水,是真的烟火气,混着烧焦的布料味,像刚从火场边经过。
司徒倩转过头,眼眶有些红,眼底还带着未消的水汽,手里攥着一张揉皱的宣传单,是新秀歌唱大赛的晋级名单。
“刚从tVb回来,道具组说我的戏服被人烧了。”她把宣传单递过来,打印粗糙的纸上,她的名字旁边被人用红笔打了个叉,叉尖还画得格外长,旁边缀着个潦草的骷髅头,触目惊心。
“下午彩排完把戏服放在后台的衣柜里,锁得好好的,刚才去取,衣柜门被撬开了,衣服烧得只剩个领口,消防栓的水浇了一地,还好没引燃旁边的幕布。”
许峰的手指猛地攥紧,宣传单被捏出几道深深的折痕,几乎要被揉碎。
“是许振江的人干的?”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个还在玛丽医院昏迷,却依旧能通过狱友搅风搅雨的叔父。
许振江上周刚从赤柱监狱转院,说是突发脑溢血,谁不知道他是想借医院的空子,继续遥控外面的烂事。
“不知道。”司徒倩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方向盘被她握得发白,指节都泛了青,“道具组的人说,傍晚有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来过,戴着鸭舌帽,说是送赞助商的花篮,没登记就进了后台。”
“监控拍到他在衣柜附近转悠了好几圈,等保安过去问,他说找错地方了,转身就走,步子快得像有鬼追。”
车刚拐过街角,许峰的bp机突然响了,“嘀嘀”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像啄木鸟在啄着神经。
他按亮屏幕,是张警司发来的:“已安排便衣在重庆大厦和tVb门口布控,另派两人去你说的司徒倩住处。对方若敢动手,必能人赃并获。”后面还缀了个代号“鹰”,是他们约定好的行动暗号。
“张警司那边安排好了。”许峰收起bp机,看向司徒倩,她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明天复选前,不要单独行动,去哪里都跟我或者你哥说一声。后台入口、化妆间,我会让张警官的人跟着。”
司徒倩忽然踩了刹车,跑车在路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轮胎与地面摩擦产生的焦味飘散开来,混着柏油路面被烫出的气息。
她转过头,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幅割裂的画。“阿峰,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你的脸色很难看,还有,刚才那个电话……是关于我的,对不对?”
许峰沉默了片刻,从内袋掏出那张锡纸条,递了过去。“他们威胁我,说明天签约就对你不利。”
司徒倩看完纸条,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眼角却泛起了红。
“又是这样,总把我当累赘。”她发动汽车,方向盘打得又快又急,车身差点撞上路边的护栏,
这时,金属摩擦的尖啸刺得人耳膜发疼,“1984年在罗湖桥,你说我只会拖后腿;去年在红磡体育馆,我帮你挡了块飞来的砖头,你反倒说我太冲动会惹祸。许峰,我司徒倩不是需要你保护的金丝雀!”
“倩儿,这不是赌气的时候!”许峰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像擂鼓一样撞着掌心,“对方敢烧你的戏服,就敢做更出格的事!他们针对的是我,不该牵连你。”
“那又怎样?”司徒倩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自己的手腕都红了一片,跑车差点撞上路边的消防栓,金属外壳擦过水泥墩,掉了块漆,“大不了明天不唱了!但你和内地的合作不能黄,那是多少移民的生计!”
“可是,重庆大厦的改造、新界的新楼盘,多少人等着有个安稳的家。你以为我稀罕那个比赛?我只是想唱首《我的中国心》,让评委听听,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心里装着什么!”
车在重庆大厦门口停下,司徒雄正站在楼下抽烟,烟蒂在夜色中明灭,火星映着他眼角的疤痕——那是去年帮街坊挡流氓时被酒瓶划的。
此时,看见他们来了,马上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里,烟灰落在他磨破边的牛仔裤上,像撒了把碎星。“阿倩,你们来了,刚才有几个陌生人在附近转悠,穿得人模狗样,却盯着楼道口的消防栓看,被我问了两句就走了,鬼鬼祟祟的。”
他递给许峰一张纸条,纸是从烟盒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糙糙,“这是他们掉的,捡起来时还带着体温,上面有你的车牌号,还有大厦的地址。”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除了车牌号,还有一行字:“重庆大厦藏污纳垢,一把火烧了干净。”
而且,写的这行字墨迹晕开了些,显然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却更添了几分狰狞。最后那个“净”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许峰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们的目标不止是司徒倩,还有重庆大厦!那里住着上百户移民,大多是1979年从内地来的,老人孩子占了大半,楼道里堆着煤炉、泡菜坛,连走路都得侧着身,一旦起火,火势能顺着那些旧报纸、木板箱窜得比楼还高。
他立刻摸出bp机给张警司发信息:“速增派人手守重庆大厦,恐有纵火计划,对方可能携带汽油等易燃物。重点盯楼道拐角和地下室,那里堆着杂物。”
在发信息按键时,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bp机的塑料外壳都被按得发烫。
“哥,你带居民检查一下消防设施,尤其是顶楼的消防栓和灭火器,看看水压够不够,过期的赶紧换掉。”
司徒倩推开车门,风衣下摆扫过地面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我去通知楼里的老人和孩子,今晚最好别睡太沉,让家里留个人警醒着。李婆婆的听力不好,你记得多敲两遍门。”
“我跟你一起去。”许峰跟上她的脚步,内袋里的弹簧刀硌着肋骨,冰凉的触感提醒他必须保持清醒,不能有丝毫松懈。
楼道里的灯泡忽明忽暗,是接触不良的老毛病,照得墙面上的涂鸦忽隐忽现——那是孩子们画的太阳和星星,此刻倒像些张牙舞爪的影子。
重庆大厦的楼道狭窄而昏暗,裸露的电线在头顶晃悠,像垂着的绞索,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一道道结痂的伤口。
司徒倩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李婆婆,今晚锁好门,听到动静别出来,我哥会去叫您!”“王大叔,把你家的煤气罐关紧点,阀门别漏气!”
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楼道里的嘈杂——有婴儿的夜啼,有牌桌上的争吵,还有收音机里邓丽君的歌声《月亮代表我的心》,混在一起像锅熬坏了的粥。
许峰跟在后面,注意到墙角有几个新的烟头,还带着余温。
烟丝是本地少见的“红塔山”——内地走私过来的,价格不便宜,滤嘴上还沾着点口红印,显然不是普通流浪汉会抽的。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烟灰,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烟草味,还混着淡淡的汽油味,刺鼻得让人皱眉,像加油站漏出来的气息。
“发现什么了?”司徒倩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生锈的铁皮盒,盒子边缘被烧得发黑,还粘着些焦糊的丝线,里面装着她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戏服碎片。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当年从广州带来的,上面的凤凰还是她亲手绣的……你看这翅膀,用的是盘金绣,要一针一线把金线盘在布上,费老劲了。”
许峰看着碎片上绣的凤凰图案,原本绚丽的尾羽被烧得蜷曲焦黑,像只折翼的鸟,针脚里还嵌着些未燃尽的灰烬。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兰桂坊见她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旗袍,领口也绣着这样的凤凰,只是那时的凤凰栩栩如生,金线在灯光下闪着柔润的光,衬得她像朵倔强的花,在喧嚣里独自挺拔。“明天复选,你打算穿什么?”
“不知道。”司徒倩把铁皮盒抱在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指腹摩挲着烧焦的边缘,“或许……就穿这件风衣唱吧,反正评委看的是嗓子,不是衣服。你听我刚才在车里哼的调,没跑音吧?”
“不行。”许峰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我让人连夜赶制一件新的,粤剧戏服,和你原来那件一样的,凤凰图案也让绣娘照着原来的样子绣。”
“来不及了……现在都快十一点了,绣件戏服最少要两三天。”她垂下眼,声音里带着失落,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盘金绣最费时间,光一只翅膀就得绣大半天。”
“来得及。”许峰打断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司徒雄,名片边缘有些磨损,边角卷了起来,“这是铜锣湾最大的戏服店老板,姓周,我父亲的老朋友,他店里有现成的料子和绣线,前年为粤剧团赶制过《凤仪亭》的戏服,连夜能出活。”
“你告诉他是许峰要的,让他无论如何凌晨四点前赶制出来,价钱不是问题,加钱让绣娘们轮班绣。”
司徒雄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许峰,又看了一眼妹妹,眼神里带着了然,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骑摩托快,半个钟头就能到铜锣湾。周老板那店我知道,后门通着轩尼诗道,半夜也能敲开门。”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匆匆风衣在身后扬起,露出腰上别着的扳手——那是他修水管的家伙,此刻倒像件趁手的武器。
楼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和麻将牌的碰撞声,混杂着窗外偶尔驶过的汽车鸣笛,像一首杂乱的夜曲。
许峰忽然从内袋掏出弹簧刀,递给司徒倩:“拿着。”
司徒倩愣住了,看着那把精致却透着冷意的刀,没敢接,指尖缩了缩。
“打开看看。”许峰握住她的手,帮她按下弹簧,刀刃“噌”地弹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映出她惊讶的脸。“刀鞘上的字,你认识吗?”
“守正方能出奇……”司徒倩轻声念着,指尖抚过那行刻字,忽然抬头看他,眼里像落了星子,亮闪闪的,“你父亲说的?”
“嗯。”许峰把刀塞回她手里,合上刀刃,“明天复选,后台人多眼杂,自己当心。遇到不对劲的人,别犹豫。这刀虽小,但够快。”
司徒倩握紧刀,刀柄上的纹路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触感,却让她莫名安心。
“那你呢?签约现场会不会有危险?他们既然能发信息威胁,肯定也会有动作。许振江的那些狱友,都是些不要命的。”
“我这边有张警司安排的人,门口、会场都有便衣,连送水的都换成他们的人了。”
许峰笑了笑,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发,手到半空又忍住了,顺势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比赛,养足精神才能唱好。《我的中国心》那几句高音,得气足才行。”
回到办公室时,已是凌晨三点。许峰刚坐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接着bp机就响了。
而屏幕上显示是张警司的信息:“抓获两名形迹可疑人员,在重庆大厦后巷,从他们身上搜出汽油和打火机,还有张手绘的楼层分布图,标着易燃物堆放点。
初步审出来,受许振江狱友指使,目标是重庆大厦和明天的签约现场,想制造混乱。人已关回警署,连夜突审。”
他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在附和这深夜的静谧。望着窗外渐淡的夜色,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像宣纸被洇开了一点淡墨。
这时,维港的灯火渐渐而隐去,像被黎明吞噬的星辰,只剩下几盏航标灯还在闪烁,在波心投下细碎的光斑。
然而,桌角的合作协议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他忽然想起司徒倩刚才的话——“那是多少移民的生计”。
而且,重庆大厦的那个张伯伯总说,等新楼盖起来,要在阳台种满茉莉花;卖云吞面的刘婶盼着能有个正经厨房,不用再在楼道里支摊子。
或许,父亲当年留下的不只是刀,还有一份未说出口的歉意,对那些在时代洪流中被误伤的人。而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偿还,用坦诚,用担当,用这纸承载着希望的合作协议。
许峰在这半夜,思绪万千一直未眠,此刻,他拿起了电话听筒,按号码拨通了印刷厂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接线员惺忪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喂?哪位?”
“我要加印五百份合作协议,对,A3纸,彩色封面,早上八点前送到许氏地产大厦前台。”
“另外,封面加一行字——‘共建湾区,共享繁荣’,用烫金的字,要亮。”他顿了顿,补充道,“钱不是问题,让工人加个班,算双倍工钱。”
挂了电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像一把金色的剑,劈开了早晨的朦胧的夜幕。
晨光落在许氏地产的招牌上,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最后一丝夜的阴霾,让那几个字熠熠生辉。
他心里也知道,天明不会平静,暗处的眼睛还在盯着,未熄的野心还在燃烧,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就像这黎明,总会如期而至。
而楼下的早点摊开始支起油锅,“滋啦”一声,混着油条的香气飘上来,竟让这剑拔弩张的前夜,生出些人间的暖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