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江被警方带走的第二天清晨,香江《东方今日报》的头版就炸开了锅。
有一通栏标题用粗黑的字体写着:“许氏地产黑幕曝光:九龙寨城强拆案牵涉黑帮,已故董事长签名协议流出”,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1982年的九龙寨城入口,低矮的铁皮屋挤成一片。
在这照片中有几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和戴墨镜的黑帮成员握手,其中一人的侧脸轮廓分明,隐约能看出是许峰的父亲许敬鸿。
报纸油墨的气味混着潮湿的晨雾,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弥漫,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浇透了许氏地产的根基。
许峰是被秘书的电话惊醒的。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宿醉带来的头痛还在太阳穴突突跳动,却被这则新闻冲得烟消云散,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报纸在哪?立刻给我送一份上来!”他对着听筒低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握着电话的手青筋隐隐凸起。
半小时后,许峰坐在书房里,指尖捏着那份报纸,指腹几乎要嵌进纸页粗糙的纹理里。
报道里像解剖刀般详细描述了1982年许氏地产的“恶行”:如何勾结“和胜和”黑帮,在深夜用铁棍撬开居民的房门,将家具扔到街面,用暴力手段驱逐九龙寨城的两百多户居民。
在标文中甚至提到有三位老人因反抗被打伤,其中一位独居的老婆婆被推下台阶,最后在医院里“自愿”签署了搬迁协议。
而且,最致命的是,报道末尾附了一份协议复印件,纸张泛黄发脆,右下角的签名笔锋凌厉,赫然是“许敬鸿”——他父亲的名字,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温和儒雅的男人。
“不可能……”许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父亲在他记忆里总是穿着熨帖的长衫,书房里摆满线装书,连训斥佣人都很少带重音,怎么会和黑帮扯上关系?
他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阿峰,有些债,总要有人还。”当时他只当是老人弥留之际的胡话,现在想来,那颤抖的指尖和浑浊的眼神里,竟藏着如此沉重的深意。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许峰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见司徒倩撑着一把碎花伞站在雨里,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同样的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身上的旗袍是月白色的,下摆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纤细的小腿上,像一只翅膀被淋湿的白鸟,显得格外单薄。
许峰冲下楼开门,一股潮湿的空气裹着她身上的茉莉花香涌进来,驱散了书房里沉闷的酒气。“阿峰,这……”司徒倩抬起头,眼里的担忧像窗外的雨雾一样浓,几乎要溢出来,“是真的吗?报纸上写的……”
许峰没说话,侧身让她进来。客厅里静得能听见雨点敲在玻璃上的噼啪声,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砸在心上。
猛然,他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晃,却被司徒倩按住手腕。
“现在喝酒解决不了问题。”她的指尖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气,“我哥刚才传呼我,说重庆大厦的居民看到报纸,已经在楼下搭了台子,举着‘血债血偿’的牌子,正组织人去许氏地产门口抗议。”
“另外,还有内地的刘总,我打了多次好几个bp机都没回,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新闻,心里已经有了顾虑。”
许峰闭了闭眼,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去找张警司,问问他们查到了什么。”
“等等。”司徒倩拉住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你现在去警局,门口肯定围满了记者,他们会把你撕成碎片。不如先想想,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许振江不是已经被抓了吗?他怎么还能把消息递出去?”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许峰混乱的思绪。许振江被抓时虽然带走了芯片,但他肯定还有同谋,不然报纸不会这么快就拿到协议复印件。
他立刻想到一个人——陈家豪。那个一直帮许振江打压移民、收受贿赂的警员,手里说不定藏着更多黑料,早就和许振江串通好了。
“你说得对。”许峰抓起外套,快步走向玄关,“你留在这,帮我联系法务部,让他们立刻准备声明。就说‘旧案正在核查,许氏尊重历史,愿承担应有的责任’。记住,不要否认,也不要辩解,越解释越乱。”
司徒倩点头,眼神坚定:“你小心点。需要我联系我哥帮忙吗?他在移民里还有些威望,或许能暂时稳住重庆大厦的居民,至少别让事情闹得太大。”
许峰看着她,雨珠还挂在她的睫毛上,像一层细密的水晶。他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鬓角的一缕湿发,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耳廓,带着微微的烫意。“倩儿,谢谢你。”
司徒倩的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整理着被雨水打皱的旗袍领口:“快去办正事吧,别耽误了时间。”
许峰驱车前往油麻地警署。车刚拐进弥敦道,就看见许氏地产大厦楼下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乌泱泱的像一片涌动的潮水。
有人举着“还我家园”的标语,有人在焚烧许敬鸿的黑白照片,火苗在雨里挣扎着跳动,记者们的闪光灯像星星一样在雨里闪烁,刺得人眼睛发痛。
他猛地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将车开向相反方向——现在去公司,只会被当成活靶子,连车门都打不开。
他最终把车停在一个隐蔽的巷口,巷子里堆着几个废弃的木箱,散发着霉味。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走进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张警司打了个电话。“张警司,我是许峰。九龙寨城的报道你看到了吗?”
“刚看完,正在查。”张警司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很沉,带着压抑的疲惫,“许振江在看守所里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但我们查到,昨天夜里有个自称是他律师的人见过他,离开时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我们正在查那个人的身份,初步怀疑是陈家豪的亲信,以前帮他转过好几次账。”
许峰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海水。“我父亲……他真的和黑帮合作过吗?那份协议上的签名……”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背景里能听到翻文件的沙沙声。
“许先生,1982年的九龙寨城是三不管地带,龙蛇混杂,很多地产商为了拿地都会走灰色路线,那是当时的环境所致。”
“我们查到的档案显示,你父亲当时确实是许氏的总经理,而且那份协议上的签名,经技术科初步鉴定,确实是真的。”
挂了电话,许峰靠在方向盘上,看着雨丝在挡风玻璃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像一张无形的网。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父亲经常带他去九龙寨城附近的茶楼喝茶。
有一次,隔着窗户指向那些密密麻麻的铁皮屋说:“阿峰,你看,这些房子挤得像蜂巢,但里面住的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想守护的家。”
当时,他只顾着吃桌上的虾饺,根本没懂父亲话里的深意,现在才明白,父亲说这话时,心里藏着多少愧疚和无奈。
突然,口袋里的bp机震动了起来,发出“嘀嘀”的声响。
许峰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想知道真相,今晚八点,九龙城码头三号仓库。”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像一个冰冷的诱饵。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会是陷阱吗?陈家豪既然敢放出消息,肯定也猜到他会追查,设个圈套等着他往里跳再正常不过。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为了父亲的清白,还是为了许氏的未来,他都必须去。
回到家时,司徒倩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一堆文件,茶几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
“法务部整理出1982年的员工名单,当年负责九龙寨城项目的经理叫王德明,现在住在元朗的一个老村落里。我已经让司机去接他了,应该快到了。”
她抬头看向许峰,眉头微微蹙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查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许峰把bp机递给她看。司徒倩看完,眉头锁得更紧:“会不会是陈家豪设的圈套?他知道你急于查清真相,故意引你过去。”
“有可能。”许峰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但我必须去。王德明那边就交给你了,好好问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亲是不是真的像报纸上说的那样。”
傍晚时分,王德明被接到了许家。老人头发花白,像一蓬杂乱的雪,背驼得像个问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帆布包,包带已经磨得发亮。
当见到许峰,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手心里全是汗。
司徒倩给老人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声音放得很柔:“王伯,您别紧张,我们就是想问问1982年九龙寨城的事,您实话实说就好,没人会为难您。”
老人捧着热茶,双手微微颤抖,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年……那年许董事长其实是不同意用黑帮的。”
“当时,许振江还是副经理,一心想快点拿下项目,就瞒着董事长偷偷联系的‘和胜和’,等董事长发现时,人都已经被打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想收手都来不及了。”
“那协议上的签名呢?报纸上说,是我父亲签的字。”许峰追问,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
“是许振江模仿董事长的笔迹签的!”王德明激动地站起来,帆布包从腿上滑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滚出一个铁盒子,上面锈迹斑斑。“这里有证据!我一直留着,就是怕有一天说不清!”
许峰捡起铁盒子,打开搭扣,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便签,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许敬鸿”三个字,一笔一划都在模仿另一种笔迹,旁边还压着一张1982年的支票存根,收款方是“和胜和”的一个账户,签字人赫然是“许振江”。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怕被他报复。”王德明抹了把脸,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许董事长后来知道了这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三天没出来。”
“而且,他偷偷给那三位受伤的老人赔了钱,还让我每个月匿名给他们送生活费,一直送到他们去世。他说,这是许家欠的债,就算没人知道也要还。”
真相像一道光,刺破了笼罩多年的迷雾。许峰握紧那些便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凸起。原来父亲不是他想的那样,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从始至终都是许振江。
这时,司徒倩的bp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看,脸上露出一丝释然:“是刘总的信息。他说‘看到新闻,很遗憾。但我相信你的为人,合作的事,等风波过去再谈’。”
许峰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看向司徒倩,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像落满了星星,带着温柔的暖意。“今晚的仓库,我还是要去。”他说,语气坚定,“我要让陈家豪知道,许家的债,我们认,但谁栽的赃,谁也要付出代价。”
司徒倩点了点头,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塞进他的口袋,刀柄贴着他的腰侧,带来一丝微凉的安全感。
“小心点。我已经联系我哥了,让他带几个人在仓库附近接应你,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夜色渐深,九龙城码头的风带着咸腥味,吹得人脸上发疼。
许峰站在三号仓库门口,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仓库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映出凹凸不平的纹路。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仓库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孤灯悬在头顶,电线晃晃悠悠,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圈,照亮满地的灰尘和杂物。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许峰猛地转身,看见陈家豪举着枪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狰狞的狞笑,眼神里满是贪婪和疯狂。“许峰,你果然有种,真敢一个人来。”
“协议是你放出去的?许振江在看守所里,只有你能拿到他藏的东西。”许峰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是又怎么样?”陈家豪一步步逼近,枪口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许振江答应我,只要搞垮你,许氏的安保生意就归我,到时候我就是香江最风光的警察老板。”
“可惜啊,他没想到你能找到王德明,这老东西藏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是被你挖出来了。”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了事?警方的人已经盯上你了,你跑不掉的。”
“杀你?太便宜你了。”陈家豪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在空中扬了扬,“这是许振江藏在我这的另一份协议,是你父亲当年和英资银行的私下约定,只要把这个交给廉政公署,许氏就彻底完了,你父亲的名声也会烂到底!”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陈家豪脸色一变,转身想跑,却被从两侧冲进来的警察按住,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张警司走到许峰身边,亮出搜查令:“陈家豪涉嫌包庇黑帮、泄露警务机密、收受贿赂,我们正式逮捕你。”
陈家豪被押走时,拼命挣扎着,回头恶狠狠地瞪着许峰,声音嘶哑地喊:“你以为这就结束了?许家的黑料,我还有很多!你等着,就算我进去了,也会有人把这些抖出来,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许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忽然觉得很累,从头到脚都透着疲惫,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走出仓库,看见司徒倩站在码头边,月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银,柔和而坚定。“都结束了?”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没有。”许峰走到她身边,望着远处维港的灯火,星星点点,在黑暗中闪烁,“但至少,我们知道该怎么还债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叠便签,纸张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了一角:“明天,我会把这些交给廉政公署,还有父亲当年的赔偿记录和王德明的证词。许氏欠的,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名声上的,我都会一笔一笔还清楚,绝不逃避。”
司徒倩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却很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陪你。”
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渡轮缓缓驶过,船头的灯像一颗移动的星星,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银色的航迹,像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线,温柔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