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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是用尽最后力气挤出来的声音夹杂在书写声中传来:

“林……默……别……看……”

声音戛然而止。

电话被挂断了。

林默握着手机,站在空荡荡的档案柜前,浑身冰冷。

张桐也接触了。或者说,他被“接触”了。那个“它”,那个饥饿的容器,在陈远之后,在年轻人之后,将目标对准了张桐?是因为张桐是手稿的发现者和保管者?还是因为……他是林默的朋友,是连接林默与这个事件的重要一环?

“别看……” 别看什么?别再看手稿?别再看那些符号?还是……别在“看”向那个黄昏之境?

林默抬起头,透过库房高高的、布满灰尘的气窗,看向外面那片永恒般的昏黄天空。

他知道,等待已经结束。

狩猎,开始了。

而猎物,似乎不止一个。

电话断线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林默的耳膜。库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灰尘在光柱中无声旋舞。张桐最后那句“别看……”,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一种濒临极限的哀鸣。老馆长恐怕已经踏入了那片昏黄的泥沼,正在被某种力量拖向深处。

不能再等了。

林默冲出图书馆,发动汽车,引擎的咆哮在昏黄粘滞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沉闷。他必须去张桐家。现在,立刻。他一边猛打方向盘汇入车流,一边用蓝牙耳机不断重拨张桐的电话。无人接听。永远是那令人窒息的无人接听。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摇下车窗,外面城市的声音涌入,却带着一种奇怪的隔膜感,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喇叭声、人语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所有这些熟悉的背景噪音,都蒙上了一层黄昏般的滤镜,失去了鲜活的棱角。他甚至觉得,连风吹在脸上的触感,都变得有些……稀薄。

这不是错觉。

他猛地瞥向副驾驶座。那里放着那个金属文件盒,里面装着年轻人的日记和符号草纸。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文件盒投在座椅上的影子,极其轻微地……扭动了一下。像是不堪重负的黑色油脂,边缘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他死死盯住那片影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影子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只是光线晃动造成的幻觉。

但林默知道不是。

他想起小说里关于“影子女仆”的描述——“她们的自我被稀释、摊薄,涂抹成了黄昏之城的底色”。难道这种“稀释”和“涂抹”,已经开始影响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则?影子,作为光与物体之间最直接的界限,最先开始变得不稳定?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在昏黄的天光下向着张桐的住所疾驰。

张桐住在城东一个有些年头的教师公寓小区。林默停下车,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单元门。楼道里光线昏暗,声控灯反应迟钝,明明灭灭。

他敲响张桐家的门,用力,急促。

“老张!张桐!开门!是我,林默!”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一片死寂。

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尝试拧动门把手——咔哒,门竟然没有锁!

他猛地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陈旧书籍、灰尘和某种……类似旧纸受潮后微微发酸的气味扑面而来。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只有门缝里透进的光线,切割出室内家具模糊的轮廓。

“老张?”林默试探着呼唤,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

啪。

灯光亮起,驱散了部分黑暗,却让眼前的景象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客厅里一片狼藉。书籍、报纸从书架上散落一地,茶杯摔碎在墙角,茶叶干涸在地板上。张桐是个爱整洁的人,眼前这景象绝不寻常。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杂物。

“老张?你在家吗?”

他推开卧室的门,空的。床铺整齐,反而与客厅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厨房,卫生间……都没有人。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了书房那扇虚掩的门。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不是电灯的光,更像是……台灯?

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书桌。张桐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他的头微微低垂,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凝视着桌面上的什么东西。

“老张?”林默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一丝诡异。他慢慢走近。

张桐没有反应。

直到林默走到他身侧,才看清了书桌上的情形——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皮革封面的笔记本(那是张桐自己的读书笔记),但此刻,笔记本的页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张桐那手熟悉的、略带潦草的行书,而是那种细密的、颤抖的、针管笔写出的字迹!

和《未删减的黄昏》手稿页边一模一样的字迹!

“不是我写的。”

“不是我写的。”

“不是我写的。”

一页,又一页。张桐的右手还握着一支针管笔,笔尖似乎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劈叉。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默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张桐的肩膀。

“老张?”

张桐的身体随着他的触碰,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来一点。

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眼神空洞,瞳孔似乎无法聚焦,蒙着一层浑浊的、黄昏般的薄膜。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气若游丝的声音,林默必须把耳朵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停不下来……”张桐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手……自己……在写……”

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林默,却没有丝毫认出他的迹象,仿佛透过林默,在看另一个维度的东西。

“……它说……需要……新的……注解……”张桐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旧的……不够了……黄昏……需要……更多的……影子……”

更多的影子!

林默瞬间明白了。陈远是第一个被消化的“核心灵魂”。那个年轻人是第二个,正在被“涂抹”。而现在,这个“容器”,这个饥饿的、名为《未删减的黄昏》的存在,需要更多的“燃料”来维持它的运转,或者实现它的“扩张”。它不再满足于创造者,开始吞噬与手稿产生强烈联系的“读者”和“保管者”!

张桐,作为手稿的发现者和最初的接触者,他的精神,他的“影子”,正在被强行抽取,转化为书页边缘那些绝望的注解!他在用自己的意识和生命力,为这部吞噬他的小说添加“注脚”!

“老张!看着我!醒醒!”林默抓住张桐的双肩,用力摇晃。

张桐的身体像一具空壳,随着他的摇晃而摆动,但眼神依旧空洞,右手甚至又开始无意识地、颤抖着想要继续在笔记本上书写。那细密的字迹,像某种正在蔓延的灰色霉菌,侵蚀着原本属于张桐的纸页。

林默猛地夺下他手中的笔,合上那本写满恐怖注脚的笔记本。

“我们离开这里!”他试图将张桐从椅子上搀扶起来。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张桐手臂的瞬间——

书桌上的台灯,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颜色骤然加深,从昏黄变成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凝固琥珀般的暗金色。整个书房的阴影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扭曲、拉长,像是被无形的手揉捏着,向着他和张桐包围过来。

空气中,那旧纸发酸的气味陡然变得浓烈,其中还夹杂了一丝……类似铁锈和灰烬的味道。

林默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仿佛脚下的地板正在变得柔软、倾斜。他听到一种低语声,不是来自张桐,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那些蠕动的阴影深处,来自他怀中那本合上的笔记本内部。那声音细碎、重叠,像是在重复着小说中的片段,又像是在吟诵某种诡异的箴言。

“……走进黄昏……”

“……成为注解……”

“……座位……为你……预备……”

张桐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虚空中的点,瞳孔里倒映出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昏黄。

林默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张桐从那把仿佛生根的椅子上拉开,踉跄着冲向书房门口。

他知道,他带走的可能只是一具躯壳。张桐的某一部分,或许已经永远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本正在自动书写的笔记本里,成为了《未删减的黄昏》又一页新的、绝望的注解。

而他自己,在踏入这个房间,目睹这一切之后,也已经被彻底打上了标记。

下一个座位,或许,真的在为他预备。

林默几乎是拖着张桐冲出了那间被黄昏浸透的书房。身后的低语声和阴影的蠕动并未追出房门,但它们的存在感如同粘稠的沥青,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公寓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声控灯在他沉重的脚步声下明明灭灭,每一次短暂的黑暗都让他心脏骤停,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东西从那阴影里伸出手来。

他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张桐塞进汽车后座,老馆长的身体轻得吓人,像一具被掏空的稻草人。发动引擎,驶离小区,汇入街道的车流。城市依旧笼罩在那片不祥的昏黄之下,但这一次,林默看到了更多。

不是幻觉。

前方十字路口,一个行人等待绿灯的身影,在夕阳(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夕阳)的拉拽下,投出的影子异常浓黑,并且边缘在不断细微地波动、拉丝,像燃烧的沥青滴落。旁边店铺的玻璃橱窗,倒映出的街景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金色滤网,橱窗内模特的身影扭曲,仿佛随时会融化。他甚至看到一只流浪猫窜过马路,它的影子在身后拖曳出不合常理的长度,末端模糊不清,如同墨迹晕染。

规则的侵蚀正在加速。从影子开始,逐步模糊现实与那个“黄昏之城”的边界。

他不敢回家。那里有年轻人的日记和符号草纸,无异于一个信标。他也不敢去医院,张桐的状况绝非普通医学能够解释,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将更多人卷入。

他需要一个安全屋。一个尽可能“干净”,没有文字、没有复杂阴影、光线充足的地方。

他想到了城郊河边那座废弃的气象观测站。水泥建筑,结构简单,窗户大多破损,内部空旷,几乎没有家具。最重要的是,那里视野开阔,四面透光,理论上不应该有顽固的阴影死角。

方向盘一转,他朝着城市边缘驶去。

途中,后座的张桐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内容依旧是“停不下来……注解……”,但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归于沉寂,只剩下不均匀的呼吸。林默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苍白的脸,在车窗外流动的昏黄光线下,仿佛正在一点点褪色,变得半透明。

观测站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上,白色的外墙早已斑驳剥落。林默将车停在隐蔽处,搀扶着张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主建筑。里面果然如他所料,空旷,积满灰尘,几件锈蚀的仪器残骸堆在角落。午后的阳光(尽管带着昏黄)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直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清晰、稳定、边缘锐利的光斑。

他将张桐安置在阳光最充足的一块空地上,用自己的外套垫在他身下。老馆长蜷缩着,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但那种被无形力量操控书写的感觉似乎暂时消失了。也许,这种极端“干净”、缺乏“媒介”(如纸笔)和复杂阴影的环境,确实能起到一定的隔绝作用。

林默稍微松了口气,背靠着一面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疲惫和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他掏出手机,信号微弱。他尝试拨打几个值得信任的朋友的电话,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拨通后传来各种奇怪的杂音,有一次甚至听到了类似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他立刻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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