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黏稠而固执,敲在图书馆老旧的窗玻璃上,声音闷得像远山的叹息。林默收起黑伞,倚在门廊斑驳的墙壁上,甩了甩伞面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霉和湿木头混合的气味,一种属于时间和遗忘的味道。他是被一个紧急电话叫来的,电话那头,市图书馆的老馆长,也是他多年的旧友,声音里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惶,只说发现了“陈远的东西”,要他立刻来一趟。
陈远。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林默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三个月前,那位离群索居、被誉为文坛隐士的小说家,被发现静悄悄地死在城郊的住所里,死因是心脏衰竭。他走得和他生前一样,几乎不惊动任何人。直到死后,他那部名为《未删减的黄昏》的遗作才横空出世,震惊了整个文学界。评论家们用尽了赞誉之词,称其为“一座孤绝的文学高峰”,“字里行间浸透着死亡的预感和生命的凉意”。林默也读了,作为陈远为数不多的、勉强能算作“朋友”的人,他确实在那些冷峻精炼的文字背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他将其归结为天才临终前的彻悟。
此刻,他站在图书馆空旷的阅览区,老馆长张桐——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的老人——正搓着手,脸上混杂着激动与不安。
“你绝对想不到,老林,”张桐引着他往后面的珍本修复室走,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库房最里面那个废弃的档案柜,我们整理准备移交的旧物,打算腾地方……结果,在最底层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修复室的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光线冷白,照在中央宽大的橡木工作台上。那里,端放着一摞用深蓝色硬质卡纸包裹的稿纸。卡纸已经很旧了,边角磨损,露出里面发黄脆硬的纸页。
“是《未删减的黄昏》的手稿。”张桐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出版社发表的是电子稿整理版,据说原始手稿在陈远死后就失踪了,没想到会在这里。”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走上前,手指近乎虔诚地拂过那深蓝色的封面。陈远的字,他是认得的,遒劲、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独断,此刻正以书名的方式烙印在封面卡纸上。
“我们一开始也以为是普通手稿,”张桐继续说着,呼吸有些急促,“直到小刘——我们新来的实习生,眼神好——她准备扫描存档时,发现页边有点不对劲。”
他示意林默靠近。林默俯下身,目光落在翻开的第一页边缘。
那里,在纸张与黑暗相接的狭窄空白处,挤满了另一种字迹。极其细密,用的是极细的针管笔,像一片片被强行压抑、却又疯狂滋生的灰色苔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页边的每一寸空隙。那字迹扭曲、颤抖,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痉挛感,与封面陈远那沉稳有力的字体判若云泥。
他眯起眼,努力辨认。
不是我写的。
不是我写的。
不是我写的。
一页,两页,三页……林默快速地、近乎粗暴地翻动着稿纸。成百上千页的手稿,每一页,每一页的边缘,都被这同一种细密、绝望的字迹所覆盖。它们像无声的呐喊,像囚徒在牢房墙壁上的刻痕,像某种濒死生物最后的、徒劳的抓挠。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一股寒意顺着林默的脊椎悄然爬升,让他头皮微微发麻。这不再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有趣发现,这像是一场发生在纸页上的、旷日持久的酷刑。
“笔迹鉴定科的人来看过了,”张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某种敬畏般的恐惧,“初步判断,和陈远生前的所有笔迹样本……都不吻合。”
“监控呢?”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库房那个区域,监控坏了快半年了,一直没修。”张桐苦笑,“而且,谁会把这种东西,塞到那种地方?”
林默的指尖停留在某一页的边缘,那里,“不是我写的”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甚至划破了薄脆的纸页。他能感觉到那种几乎要透纸而出的挣扎。这不是陈远。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冷静、孤高、对文字有着绝对掌控力的陈远。
那么,是谁?
是谁,在这部被誉为杰作的字里行间,留下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否认?是谁的灵魂,被困在了这部《未删减的黄昏》里,发出这般无声的尖叫?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向研究所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面前摊开着那部深蓝色手稿的高清扫描件。他逐字逐句地重读《未删减的黄昏》,这一次,他的注意力不再停留在情节和文采上,而是像猎犬一样,搜寻着任何可能隐藏在不祥页边注之下的异常。
故事本身,是一个关于遗忘与追寻的寓言。一个名叫“守夜人”的角色,在一个时间停滞的黄昏之城,寻找一本据说记载了世界真相的“原初之书”。情节诡谲,意象奇崛,充满了陈远标志性的冷冽诗意。然而,当林默结合那些“不是我写的”的标注去细读时,一些原本不易察觉的细节,开始浮现出诡异的面貌。
他发现,在描写“守夜人”内心独白的某些段落附近,页边的“不是我写的”会显得格外密集和狂乱,仿佛书写者在极力否认与这个角色的关联。而在一些描述黄昏之城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美丽景致时,页边注又会呈现出一种疲惫的、机械重复的状态。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小说的中后段,出现了一个几乎被忽略的次要角色——一个被困在图书馆地底,只会重复书写同一句话的“影子女仆”。小说里对这个角色的描写带着陈远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象征化处理。但就在这几页,林默发现了一处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
在一段描写影子女仆空洞眼神的文字旁边,那细密的页边注,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困……”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后续覆盖的“困”字,夹杂在无数个“不是我写的”之间。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调出前后几页的扫描件,放大,仔细比对。没有第二个类似的“错漏”。但这昙花一现的“困”字,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先前的所有推测。这不仅仅是否认,这更像是……求救?
一个被困住的灵魂,在模仿囚徒的呓语时,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这个念头让他坐立难安。他再次拨通了张桐的电话。
“老张,陈远生前,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联系人?尤其是,可能涉及文字工作,或者,有某种……依赖关系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以为信号中断了。
“有一个……”张桐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大概两年前,陈远跟我提过一次,说他雇了一个助手,帮他整理资料,偶尔也……誊写手稿。他说他手腕旧伤复发,写字困难。但陈远强调,那只是个‘影子’,不见人,只通过特定渠道传递文稿。”
“影子?”林默追问,“叫什么名字?有联系方式吗?”
“没有。陈远说那孩子孤僻,社恐,拒绝任何直接接触。所有交接都是通过图书馆后面那个废弃的还书箱进行的,钱也是现金,塞在箱子里。陈远死后,我就再也没听说过这个人的消息。好像……好像随着陈远的离开,这个‘影子’也彻底蒸发了一样。”
线索似乎指向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一个被陈远雇佣,负责誊写,甚至可能……参与了创作的“影子助手”。是这个人,在页边写下了那些字吗?为什么?是创作理念不合?是被剥夺了署名权的愤怒?还是……某种更可怕的控制与剥夺?
林默决定,必须找到这个“影子”。他从张桐那里拿到了那个废弃还书箱的位置,又在陈远遗留的、捐赠给图书馆的少量私人物品中,翻找可能指向助手身份的蛛丝马迹。过程如同大海捞针。陈远的生活极其封闭,物品简单到近乎苦行。最终,在一个破损的牛皮纸文件袋的内衬夹层里,林默的手指触到了一片异样。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那是一张被反复折叠、几乎揉烂的便利店收据。日期是陈远去世前一周。购买物品是大量的速溶咖啡、压缩饼干和……一种特定品牌的抗焦虑药物。
药物的名字,让林默的眉头紧锁。这种药效力不弱,通常用于控制较为严重的焦虑症状。更重要的是,收据背面,用极细的笔,潦草地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个被锁链缠绕的字母“m”。
m? 默? 魅? 还是……某个名字的缩写?
收据上的便利店,位于城市另一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老旧小区附近。林默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驱车前往。出示证件和收据后,便利店那位上了年纪的店主,对着收据背面的符号端详了半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恍然。
“这个啊……好像是给‘楼上那孩子’的。”店主指了指马路对面一栋墙皮剥落的筒子楼,“就三单元,顶楼那家。有个小伙子,偶尔下来买东西,不多话,脸色白得吓人。他以前好像用这个符号做过标记,取快递还是什么的……唉,好久没见着他喽。”
筒子楼阴暗,楼道里堆满杂物,空气凝滞。林默敲响顶楼那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时,心里没有任何把握。许久,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猫眼暗了一下,又亮了。但门没有开。
“谁?”一个极其年轻,却又异常沙哑、紧绷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浓重的警惕。
林默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无害。“我……受图书馆张馆长委托,想了解一下陈远先生手稿的事情。”他顿了顿,补充道,“关于《未删减的黄昏》。”
门内陷入了死寂。漫长的几十秒后,传来链条锁被轻轻滑开的声音。门,裂开一道缝隙。一张苍白、瘦削、属于年轻男性的脸,出现在门缝后。他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深陷在青黑色的眼窝里,嘴唇干裂。他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易碎的疲惫和惊惧之中。
“手稿……怎么了?”他问,声音细微得像怕惊动空气。
林默看着他,心脏缓缓下沉。他拿出手机,调出一张页边写满字迹的扫描图,递到对方面前。“这些字,”他轻声问,“是你写的吗?”
年轻人的目光触及屏幕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脸色由苍白转向死灰。
“不……我不知道……我……”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手下意识地就要把门关上。
“等等!”林默用手抵住门,语气急促但尽量不显得强硬,“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陈远对你做了什么?这部小说,到底是谁写的?”
“谁写的……”年轻人喃喃重复着,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涣散,他抬起头,望向林默身后虚空中的某一点,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恐惧与某种病态迷恋的神情,“他……他是光……他需要故事,需要文字……像呼吸一样需要……”
他的话语支离破碎,逻辑混乱。“他说我的影子太淡了……他说,他可以让我活在故事里,活在……《未删减的黄昏》里……永恒的黄昏……”
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乎可以拼凑出那个可怕的图景:一个孤僻、有精神困扰的文学青年,被成名作家以“指导”、“提携”乃至更虚幻的“永恒存在”为诱饵,逐步诱入彀中。陈远利用了他的才华,或许,也利用了他的心理弱点,将他囚禁在这精神的牢笼里,榨取他的灵感,甚至让他代笔,最终,将他的自我完全吞噬、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