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5月的日记写道:郁兄在香港创办《灯塔报》,继续以笔为枪。临行前,他将一叠手稿交我保管,言若有不测,请转交沈小姐。我问他为何不亲自寄信,他苦笑说不想连累她,乱世中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这个傻子,他不知沈小姐宁愿冒险也要得知他的消息吗?
最令人心碎的条目在1941年12月:
香港沦陷。今日收到郁兄同僚密信,言郁兄因发表抗日文章被日军逮捕,狱中受尽酷刑不屈...临终前将一封信塞给同牢难友,嘱务必转交梧桐巷沈小姐...信已在途中,不日将到我手。我该如何告诉沈小姐?在战争结束前,或许...暂且隐瞒?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1941年12月31日:
郁兄的信今日收到,封口完好。我无权利拆阅,但知此乃他最后心意。战争不知持续到何时,沈小姐已等待四年...我该告诉她真相,让她彻底心碎,还是继续隐瞒,给她一线希望?今夜,我将带着信去梧桐巷,让命运决定...
日记到此结束。
所以那天晚上...齐语轻声说,程维钧去了梧桐巷17号,带着林郁的最后一封信...
程原翻到日记最后一页,发现夹着一张泛黄的便条:这是苏芸的笔迹!
便条上写着:维钧兄,今晚见你冒雨前往梧桐巷,本欲同行,却见你在巷口徘徊良久最终离去...念卿姐已苦等四年,若郁兄真有信来,请务必转交。明日我将登门拜访,当面询问。芸,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谜团更深了。齐语皱眉,程维钧到了巷口却没送信?为什么?
程原突然站起身:等等,我记得家族记载祖父是在1943年的一次行动中牺牲的...如果日记到1941年就中断了,那么...
他快速翻找书架,取下一本《江城抗战英烈录》,翻到程维钧的条目:这里!程维钧,1921-1943,地下情报组组长,为保护一批重要文件与日军交火牺牲,文件完好转交组织,追授...
重要文件...齐语和程原异口同声,难道是林郁的信?
程原立即打电话给家族中负责档案的堂叔。交谈中,他的表情越来越震惊。挂断后,他转向齐语,眼中闪着不可思议的光:堂叔说家族口口相传,祖父牺牲时保护的实际上是一个私人信封,上面有火漆印。组织后来将它作为遗物交还程家,但没人知道下落...
火漆印!齐语惊呼,和那封未拆的信一样!
两人立即开始彻底搜查阁楼。在一只老旧皮箱的暗袋里,程原摸到一个薄薄的硬物——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完好,火漆印清晰可见字母。
信封上写着:沈念卿小姐 亲启,落款是林郁 绝笔。
这是...程原的声音哽住了,林郁的最后一封信。祖父没交给沈念卿,而是...用生命保护了下来。
齐语接过信封,发现背面有一行小字:维钧兄,若你读到这些字,说明我已不在人世。请将此信交予念卿,并告诉她,我最后的思绪是她弹奏的《梧桐雨》。
《梧桐雨》?齐语疑惑,不是《秋水伊人》吗?
程原突然想起什么,翻到相册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发黄的五线谱,标题正是《梧桐雨》,署名沈念卿 1937年夏。
这是她为他创作的曲子!齐语惊呼,我们得找到完整版!
回到钢琴前,齐语试着弹奏那份残谱。旋律比《秋水伊人》更为忧伤,却又带着奇异的希望。弹到一半,她停下来:不对,这里少了几个小节...
程原站在她身后,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看琴凳暗格。
齐语再次检查暗格,果然在最深处发现几张对折的乐谱纸——正是《梧桐雨》缺失的部分。拼凑完整后,一首动人的钢琴曲逐渐成形。齐语深吸一口气,开始演奏。
雨声渐大,与琴声交织。旋律起初如泣如诉,渐渐转为深沉有力的倾诉,最后在几个明亮的和弦中结束,仿佛风雨后的晴空。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齐语发现程原的眼眶湿润了。窗外电闪雷鸣,雨点猛烈地敲打窗户,像是历史的回声。
这太...程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祖父一定听过这首曲子。1941年那个雨夜,他站在梧桐巷口,手里拿着林郁的最后一封信,耳边回响着这首《梧桐雨》...他最终没送出去,是因为不忍心打破沈念卿的希望。
齐语轻声说:或者...他意识到信中的内容会让沈念卿更加痛苦?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封未拆的信。现在,他们面临一个道德抉择——拆阅这封私人信件是否合适?它本应属于沈念卿,而她早已离世;齐语作为她的养孙女,是否有权代收?
我认为...程原谨慎地说,作为历史研究者,我们有责任完整还原这段往事。而且...他看向齐语,从某种意义说,这封信也是你的家族遗产。
齐语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纸,林郁的笔迹因虚弱而颤抖,却依然清晰:
念卿吾爱:当你读到这些字时,我已不在人世。不要悲伤,我走得很平静,因为心中装满了对你的思念。狱中岁月,我常回忆你在钢琴前的身影,那首《梧桐雨》的旋律伴我度过最黑暗的时刻...
维钧兄若遵嘱转交此信,请代我向他道谢。他是个真正的君子,虽对我怀有别样感情,却始终成全你我。那年在江城,若非他刻意创造机会,我或许永远不敢接近你...
最后,念卿,请为我活下去。战争终将结束,到时请在梧桐树下弹一曲《梧桐雨》,我会在天堂聆听。永远爱你的,郁。
信纸上有几处明显的水渍,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齐语读完,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后来添加的字迹,笔迹与林郁不同:念卿,郁兄走前将此信托我,嘱务必转交。但我听闻你已开始新生活,有养女相伴...或许不知真相反而幸福?这封信我暂保管,若你偶然得见,便是天意。维钧,1942年春。
所以...程原轻声道,我祖父最终决定不送这封信,是因为知道沈念卿已经慢慢走出悲痛,开始新生活...
齐语点头:而他牺牲时仍带着这封信,是因为承诺过要保管它。
雨声中,两人沉默相对,被这段跨越时空的情感深深震撼。八十年前,三个年轻人的爱情与友谊,在战火中绽放又凋零;八十年后,他们的故事通过信件、钢琴和记忆,重新浮出水面。
我们该怎么做?齐语轻声问,这些信件、日记...
我认为应该整理出版。程原说,作为历史文献,也作为对他们三人的纪念。当然...他看向齐语,最终决定权在你,作为沈念卿的后人。
齐语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他们值得被记住。不只是作为历史人物,更是作为...活生生爱过、痛过的人。
程原突然握住她的手:齐语,这段日子...谢谢你一起追寻这段历史。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力量让我们一起发现这些...
齐语没有抽回手。窗外的雨声渐小,一缕阳光穿透云层,透过雨帘在钢琴上投下一道小小的彩虹。
程原,她轻声问,你相信命运吗?
他看着她,目光柔和而深邃:以前不信。但现在...他望向那架见证过两段爱情的钢琴,我开始怀疑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是苏芸的孙女从香港打来的,说已提前抵达江城,希望能尽快见面。
挂断电话,程原看向齐语:准备好了吗?或许最后一个谜题就要解开了——当年苏芸为什么没能把那封关键的信交给沈念卿?
齐语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已做好准备。八十年的时光长河中,这些被遗忘的故事终将重见天日,而她和程原,将成为这段历史的守护者与讲述者。
窗外,雨过天晴,梧桐树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无数未说完的话语,终于等到了被倾听的时刻。
苏芸的孙女苏文琪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齐语刚泡好一壶茉莉花茶,门铃就响了起来。透过玻璃门,她看到一位约莫六十岁的优雅女士,撑着一把墨绿色雨伞站在梧桐树下,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照片中苏芸的影子。
齐小姐?女士的声音温和而克制,我是苏文琪,冒昧提前到访,希望没有打扰您。
齐语连忙将人请进工作室。苏文琪身着剪裁得体的藏青色套装,颈间一枚翡翠胸针,举手投足间透着老派知识分子的气质。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被角落的钢琴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移了过去。
这就是...那架钢琴?苏文琪轻声问,手指悬在空中,似乎想触碰又不敢。
齐语点头:您祖母在信中提到过它?
不止是提到。苏文琪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老旧的牛皮纸信封,这里有张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苏芸坐在钢琴前,背景正是梧桐巷17号的客厅。令人惊讶的是,钢琴上摆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林郁、程维钧和沈念卿三人的合影。
祖母晚年常对着这张照片发呆。苏文琪的声音低沉下来,她总说三个最优秀的人,被我一个愚蠢的决定毁了...
齐语和随后赶到的程原交换了一个眼神。程原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轮廓格外分明,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清新气息。
苏女士,程原上前一步,您带来的资料中,是否有关于1941年那封信的线索?
苏文琪点点头,取出一个褪色的蓝布包:祖母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有一天程家或沈家的后人找来,就把这个给他们。她顿了顿,我没想到会同时见到两家的后人。
布包里是一本皮质日记和几封信。最上面那封信的封面上写着我的忏悔,落款是芸,1985年冬。
这是祖母去世前一年写的。苏文琪解释道,她让我在她走后再看...里面提到了那封被扣下的信。
齐语戴上白手套,小心地展开信纸。苏芸晚年的字迹颤抖却依然清晰:
文琪吾孙:若你读到这些字句,说明我已离世,而你将这包遗物交给了该给的人。我此生最大憾事,便是1941年扣下了林郁先生给沈念卿姐的最后一封信...
当时我年少无知,暗恋维钧兄多年,见他为转交挚友的情书而痛苦,便自作主张藏起了信,谎称已送达。后来念卿姐问起,我又谎称林郁已变心...我万万没想到,这个谎言导致念卿姐心灰意冷,维钧兄愧疚终生...
战后我得知林郁先生狱中遇难,维钧兄也为保护那封信牺牲,才知自己铸成大错。我曾想向念卿姐坦白,却见她已收养小柔,渐渐走出阴影...揭破真相只会带来新的痛苦...
这包里有林郁先生的原信,和我当年写下的坦白信(始终没勇气送出)。现在,请将它们交给程家或沈家后人。我在地下,当向三位谢罪...
信纸上有明显的水渍,不知是泪水还是药渍——苏文琪解释她祖母晚年因病需要服用大量药物。
齐语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工作台。程原的手适时地搭在她肩上,温暖而稳定。
所以...齐语声音发紧,沈念卿至死都不知道林郁最后一封信的内容?也不知道程维钧为她做的一切?
苏文琪羞愧地点头:祖母说,念卿女士后来从其他渠道得知林郁遇难的消息,但一直以为他变心了...至于程维钧先生的牺牲,她可能只知道是为保护重要文件
程原拿起那封坦白信,邮戳显示是1946年,但从未被寄出。信中,年轻的苏芸详细描述了扣信经过:
...那晚维钧兄冒雨来送信,高烧不退。我主动提出代送,却在巷口遇见念卿姐与一位军官交谈甚欢...嫉妒之下,我撕毁了信封一角制造已送达假象,告诉维钧兄信已送到...
次日我去梧桐巷,见念卿姐神色如常,便谎称林郁已有新欢...看她面色瞬间惨白,我竟有一丝快意...天啊,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