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哭声,在空旷的整备区里回荡,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思念。
控制中心的单向观察室内,明日香将小脸贴在防辐射玻璃上,注视着那对相拥的母子。
她没有说话。她那双总是充满了竞争欲和好胜心的蓝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 ?????的、纯粹的欣慰。
“妈妈。”她仰起头,看向身旁那个穿着同样研究服的女人,声音很轻。
恭子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女儿的肩膀上。
通过共生体的链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明日香此刻那颗总是绷得紧紧的心,正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那不是因为赢得了比赛,而是一种看到同类终于也拥有了庇护所后,发自内心的安宁。
这种温暖而柔软的情绪,通过链接,也传递到了恭子的意识里。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正在进行的实验现场。
作为这次实验中,除了岳舟以外唯一一个拥有共生体融合经验的科学家,她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辅助操作。
从校准人格构造体注入系统的能量阈值,到监控共生体吞噬初号机时的物质转化率,再到最后引导外丹稳定成型,每一个步骤,她都亲身参与。
正是这种参与,才让她比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更能体会到这项技术的恐怖之处。
整备区中央。
碇唯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她能感觉到,怀里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正在将过去数年里,所有被压抑的孤独、窘迫、被抛弃的无助,都化作温热的泪水,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通过共生体的链接,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情感洪流,正从真嗣的内心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意识。
那是一幅幅无声的画面。
陌生的天花板,没有温度的便当,寄养家庭里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以及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一张泛黄照片的无声呢喃。
这种直接的情感共享,其冲击力远超任何语言。
让她意识到,自己那个为了所谓人类未来而做出的牺牲,对这个孩子而言,是多么的自私和残酷。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为了一个更宏伟的目标而做出了必要的选择。
她将自己融入初号机,成为其意志,以此来修正SEELE那套会导致个体灭亡的补完计划,并为自己的儿子,留下最终的选择权。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多么富有远见的计划。
但现在,感受着怀里儿子那纯粹到令人心碎的痛苦,她那套逻辑自洽的宏伟蓝图,出现了裂痕。
什么人类的未来,什么存在的证明。
这个孩子,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妈妈的拥抱而已。
“对不起,真嗣。”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儿子耳边轻声重复着,“妈妈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此刻,一种名为新生的感觉,充斥着她的新身体。
她能感觉到,这具由深紫色共生体物质构成的躯体,在本质上与她曾经寄居的初号机是同源的,都源自亚当细胞。但它又截然不同。
初号机是一座充满了原始、暴虐本能的牢笼,她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去压制和引导。
而这具新身体,却像她自己手臂的延伸,温暖、服从,并且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共生体的能量中枢,一颗如同微型恒星般的外丹,正在源源不断地从真空中汲取着能量,为这具身体提供着近乎无限的动力。
物质重构,能量转化,与宿主的情感链接……
这些曾经只存在于她最疯狂理论构想中的技术,此刻,都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完美的方式,在这具身体上实现了。
她那份所谓的牺牲,在这绝对的技术力面前,显得如此的自以为是,和微不足道。
真嗣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他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妈妈……”他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我在。”碇唯微笑着,用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真的是你吗?”
“是我。”
“我不是在做梦?”
“不是。”
真嗣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拉着她的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阴影。
“妈妈,是老师!是岳舟老师救了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崇拜,“老师很厉害的!他教我中文,教我物理,还说我的潜力比明日香还大!”
他努力地搜刮着自己有限的词汇库,寻找着最恰当的形容。
“他就像……就像电影里的太乙真人一样!”
碇唯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东方男人,正站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在。
她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敬畏,以及一种作为顶尖科学家的好奇。
而在更远的阴影里。
碇源堂注视着这一切,双手在身侧攥紧。
他没有上前。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此刻就站在那里,触手可及。
但他却感觉,自己与她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追求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久,不惜背叛SEELE,不惜利用自己的儿子,不惜将全人类的命运都当作赌桌上的筹码。
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现在,他见到了。
然后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让他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他该说什么?去解释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吗?去告诉她,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吗?
不。
他看着那个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眼神安抚着真嗣的女人。他知道,那些借口,在绝对的母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你的目标达成了。”
岳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碇源堂的身体僵住了,但他没有回头。
“但看起来,你并不高兴。”岳舟继续说道,“因为你发现,你追求的,只是‘再见碇唯’这个结果。你从未想过,见到之后,该做什么。”
岳舟走到他身旁,目光同样投向那对相拥的母子。
“你真的爱她吗,碇源堂?”
这个问题,让碇源堂早已麻木的心,出现了裂痕。
爱?
他当然爱。
正是因为这份爱,他才能忍受孤独,背负骂名,在黑暗中独自前行这么多年。
“如果你真的爱她。”
岳舟说,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去求得你儿子的原谅。
然后,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放下你那套自以为是的救世主姿态,重新去追求她。”
“真嗣或许很快就能原谅你。毕竟,他是你的儿子。”
岳舟的目光转向了那个温柔的女人。
“但唯博士,就不一定了。”
说完,岳舟便转身离开,走向控制中心,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数据记录。
他留下碇源堂一个人,在原地,与自己的内心交战。
碇源堂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不远处,唯正蹲下身,耐心地听着真嗣讲述着关于内力和冥想的奇妙理论。她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饶有兴致的笑容。
他知道,岳舟说的是对的。
那个他深爱着的,如太阳般耀眼的六分仪唯,已经回来了。
他缓缓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