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碇源堂那次仓促的来访,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Gehirn德国第三支部,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在帝国的全面接管下,这里变成了一个戒备森严,同时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学术活力的科研前哨站。
而在生活区,那个被孩子们称为“收藏室”的房间里,周末的午后总是宁静而温暖。
巨大的全息投影设备,正播放着一部来自上个世纪的东方动画电影,《哪吒闹海》。
五岁的明日香和真嗣,以及外表看似十四五岁、实际激活时间也只有一年多的绫波丽,三人并排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这是岳舟第一次给他们播放电影。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是以一种填鸭式的方式,为这两张白纸般的孩子,系统地讲述了这个世界的历史。
从人类文明的起源,到古埃及的金字塔,再到以东方华夏文明为主线。
伴随着波澜壮阔的历史长卷,明日香和真嗣的中文,也从最初磕磕绊绊的音节,变得日益流利。
此刻,电影正进行到全片情感冲突最激烈的一幕。
四海龙王水淹陈塘关,黑云压城,巨浪滔天。他们以全城百姓的性命为要挟,逼迫总兵李靖,交出他的第三个儿子,哪吒。
屏幕上,那个梳着冲天鬏、手持火尖枪的红衣少年,在狂风暴雨之中,看着自己那犹豫不决、满脸痛苦的父亲,眼神里最后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
凄厉的童音,穿透风雨。
说罢,他横剑自刎。
真嗣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仿佛想要躲开屏幕上那片飞溅的血色。
他那双总是躲闪着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画面,小小的拳头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坐在他旁边的明日香,则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蓝色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那个红衣少年决绝倒下的身影,一言不发。
只有绫波丽,她的表情依旧是程序般的平静,红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她就像一台最高精度的摄像机,将所有的光影和声音,忠实地、不加任何过滤地记录下来。
电影继续。
太乙真人用池中莲花与白藕,为哪吒重塑了肉身。
莲花化身的少年,脱胎换骨,法力无边,最终脚踩风火轮,大闹东海龙宫,将那四个不可一世的老龙王,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屏幕暗下,激昂的片尾曲响起。房间里一片寂静。
“看完了。”岳舟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打破了沉默,“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那个李靖,他根本不配当父亲!”
明日香第一个开口,积攒了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带着德国口音的中文却说得异常流利,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保护哪吒!他只会逼他,骂他!哪吒打死那个坏蛋三太子,是为了救人,他根本没有做错!凭什么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百姓,逼死自己的儿子?”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义愤填膺。
在明日香那简单而纯粹的世界观里,对错是分明的,强者保护弱者是天经地义的。李靖的懦弱和龙王的霸道,都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强烈的厌恶。
但真正让她无法释怀的,是那个一直默默保护着哪吒的母亲,殷十娘。
“只有他妈妈是真正爱他的……”明日香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是我……如果我也有莲花……我也会把骨肉还给父亲,只留下母亲给我的东西。”
她说完,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岳舟,似乎在等待老师的评价和认可。
岳舟静静地听着,没有做任何评价。
他的目光转向了真嗣。
男孩依旧低着头,但他的身体不再像过去那样蜷缩,只是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真嗣?”岳舟开口。
真嗣抬起头,看了岳舟一眼,又迅速低下。
“我……”他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我觉得……明日香说的不全对。”
这是他第一次,在明日香发表完观点后,提出不同的看法。
明日香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真嗣似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继续说道:“我觉得……那个李靖……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已。”
他抓紧了自己的衣角,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哪吒……他只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他打死三太子,是为了保护陈塘关,他以为这样,父亲会夸奖他,会摸摸他的头。但是……父亲没有。”
“被所有人误解……被最亲近的人逼迫……一定……很难受吧。”
真嗣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压抑。
他完全代入了哪吒的角色,那个不被父亲理解,只能通过伤害自己来证明清白的孤独少年,像极了过去无数个日夜里,他幻想中的自己。
明日香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真嗣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只是撇了撇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笨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岳舟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最后落在了绫波丽的身上。
“绫波,你呢?”
绫波丽抬起头,红色的眼瞳里依旧是一片空无。
但她沉默了很久。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过去,她对任何指令的回应都是即时的,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
当岳舟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时,明日香放在膝盖上的小手,不自觉地卷起了自己的裙角。
“我有一个问题。”
终于,绫波丽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直的、不带任何语调的电子音,但所提出的问题,却让一旁的明日香和真嗣都愣住了。
“电影里说,哪吒的肉身已经死了。他的新身体,是用莲花和藕做成的。”
“那么,”她看着岳舟,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用莲花做成的哪吒,和原来那个哪吒,还是同一个哪吒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电影故事华丽的外壳,直指最底层的哲学思辨。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她继续用那种程序般的语调推演着,“如果太乙真人可以做出第一个莲花哪吒,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做出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莲花哪吒?”
“如果可以,那这些新的哪吒,和原来的哪吒,又有什么区别?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如果他们都是他,那他这个存在的唯一性,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精准地击中了她作为克隆体和容器的核心存在困境。
这是她的自我意识,在接收到外部信息刺激后,第一次从被动的、程序化的状态,开始转向主动的、对自身存在意义的疑问。
明日香和真嗣都听呆了。他们还沉浸在父子、母子间的情感纠葛里,完全没想到,绫波丽竟然在思考这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问题。
“她在说什么胡话啊?”明日香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甘,“哪吒当然还是哪吒啊,他只是换了个身体而已,记忆和想法都没变,这有什么好问的?”
她有些恼火,因为绫波丽提出的问题,她一个字都答不上来。这让她感觉自己在这个新同学面前,显得很愚蠢。
“我觉得……”一直沉默的真嗣,却突然开口,小声地反驳道,“她说的……很重要。”
明日香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猛地回头瞪着他:“你说什么?笨蛋真嗣,你懂什么!”
真嗣被她一瞪,又缩了回去,但嘴里还是坚持着:“就是……很重要。”
“如果记忆和想法,也可以被精确地复制呢?”岳舟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个孩子的争吵。
明日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岳舟站起身,走到绫波丽面前。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那头淡蓝色的短发上。
“你之所以会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在思考。”
岳舟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红色眼瞳,说出了结论。
“思考,是证明你存在的唯一方式。只要你还在思考我是谁这个问题,那你就是唯一的、不可被替代的你。”
“我思故我在。”
这句来自另一个世界古老哲学家的名言,通过岳舟的口,化作一道信息流,直接注入了绫波丽那片混沌初开的精神世界里。
绫波丽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红色的眼瞳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
这光芒转瞬即逝,快到连一旁的明日香和真嗣都没有察觉。
他收回手,对三人说道:“好了,今天的电影时间结束。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了实验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