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知道真相,唯有追根溯源。
十月初六下午,裴翾离开了北溪村,只身一人骑着马出发了,这一次,他要去北固镇!
北固镇在东北方向,是安源县下的一个大镇,距离裴家村十里地。而距离他现在的富水县北溪村,足足有六十里。
风愈寒,心愈热,再冷的风也拦不住一颗炽热的心。裴翾迫不及待的纵马狂奔,如果那个疯子真的是裴家村的幸存者,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
当夜,骑着马的他便抵达了北固镇。到了这熟悉的镇子后,他先是找了个还未关门的杂货店,买了个火折子之后,他便按照单渠所言,寻着那镇东的土地庙而去。
夜漆黑,天冰冷,裴翾虽能夜视,可马却不能,他只能下马,牵着马缓缓前行。而小鹰,则早已飞到前边探路去了。
牵着马行走了五六里地后,小鹰回来了。
“啾啾……”小鹰叫了两声,随后立在他肩膀上,笔直的望向了东北方向。
裴翾明了,当即朝着东北方而去。
不过一里地,那座土地庙的轮廓便出现在他眼前。
裴翾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那座土地庙内,或许存在着他破案的希望。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小耗子,终于是被我逮住了吧?看我烤了你,然后把你吃了,嘿嘿嘿嘿……”当裴翾走到土地庙前时,他听到了庙里边传来的声音。
果然有人!
“嗯,我住土地庙,这耗子,土地爷一半我一半,土地爷保佑我吃饱饭,嘿嘿嘿嘿……”里边的人又自言自语了起来。
裴翾听到此处,立刻丢下马,直接破门而入!
“砰!”
土地庙的大门被他撞破,“轰隆”砸进了庙堂里头!庙里那人听得动静,当场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拔腿就跑!在一团黑暗之中,裴翾看到了一个人影躲到了神龛后边去了。
“你出来,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裴翾大声喊道。
躲在神龛后边的人没了声音。
裴翾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墙壁上有个旧火把,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买来的火折子,吹亮之后,将火把点燃了起来。
火把的光照亮了四周,这座土地庙果然是被废弃的,蛛网罗布,霉味极重,神龛的台子上灰尘不知有多厚。裴翾将目光瞄向了神龛左边的一个角落,发现那里有一个稻草做的窝。而那窝里,还有只死老鼠。
这个庙里没有后门,那个疯子此刻正躲在神龛后边瑟瑟发抖……
裴翾深吸一口气,举着火把便朝神龛后边走了过去。
他一动,那个疯子就跑,绕过神龛朝着庙门跑,裴翾眼疾手快,几步冲上去,一下就拽住了疯子破烂的后衣领。
“别跑,我不会伤害你的!”
裴翾抓着疯子的后衣领,疯子拼命挣扎,裴翾单手一拉,疯子登时便往后一摔,裴翾怕他摔着了,立马抬腿一垫,托住了他的腰身,一抽手,又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你不要怕!”
“是鬼!是鬼!我怕鬼,我怕鬼!”疯子拼命大喊。
“我不是鬼,我是人!”
“你不是人!不是人!”
裴翾急了,一把将这个不断挣扎的疯子摁倒在地,然后拨开他额前凌乱花白的头发,用火把一照,顿时一惊。
这个疯子的那张脸上,有七八道伤疤,看上去极其可怖,但是他嘴角下的一颗红痣却清晰无比的显露了出来,顿时让裴翾瞳孔一缩!
裴翾脑海里瞬间闪过一段记忆来。
“今儿是翾儿弱冠,该取字了,取个什么字好呢?”发问的是裴翾的父亲,裴植。
周围的长辈一个个取了起来,可裴植听的他们取的那些都不断摇头,直到一人站了出来,说道:“翾者,飞翔之意。咱们翾儿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以后定然一飞冲天!但是,我更希望他这只高飞的鸟儿可以潜入云中,所以,我看,就取‘潜云’为字吧。”
“潜云?鸟飞高空,潜入云中……好!”裴父当场就拍手叫好。
“好!”
“潜云,好!”
裴家的长辈们纷纷叫好。
“翾儿,还不谢谢你三叔公?”
“多谢三叔公取字。”裴翾恭恭敬敬朝这位三叔公拱手一礼。
这位三叔公笑着捋了捋长须,嘴边露出了一颗显眼的红痣。
那颗红痣裴翾记忆犹新,眼前这人,很可能就是他的三叔公。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怕!”被摁在地上的疯子疯狂喊着,口水都喷到了裴翾脸上。
“三叔公,是你吗?”裴翾当场问了一句。
听得这声呼唤,疯子瞬间就平静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只露出半张脸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之色。
“三叔公,真的是你吗?我是翾儿啊,我的字,正是你取的啊……”裴翾说到此处,眼眶通红。
那疯子闻言,眼神似乎明亮了一些,可他盯着裴翾那半张脸,忽然摇头:“不,不,都死了!都死了!没有人活下来,你不是人,不是人!”
“我是人啊!三叔公,你本名叫裴欢,字浩元,小时候,是你教我写诗的,你忘了吗?”裴翾哽咽道。
“你……你……”
“我写的第一首诗叫《咏犬》,我给你背一下。”裴翾翻开了那段往事……
“白面黄身尾巴翘,步伐矫健精神足,动能上山捕野兔,静则安坐守家园……”
这是裴翾小时候写的第一首诗,当时还被村里的长辈夸了好久……
“真的是你吗……翾儿……”疯子听得这诗一下子眼神明亮了起来,他颤抖着伸出脏兮兮的手,摸向了裴翾的脸颊。
裴翾任由他摸着,一点都不嫌弃。
没有什么比见到亲人更让人泪目的了。很快,两人相拥而泣……
不多时,这破旧的土地庙内,亮起了篝火,裴翾坐在火堆旁,安静的看着旁边正抱着炊饼狼吞虎咽的裴欢,一脸欣慰。
“三叔公,你慢点吃……别噎着。”裴翾说了一句。
裴欢吃完一个大炊饼后,裴翾又递过去一个水囊,他抓起水囊“哗哗”的喝了起来,吃饱喝足之后,终于到了说真相的时候了……
“翾儿,我其实是装疯的,脸也是我自己划破的,他们屠村的时候,你可知我躲在了哪里?”裴欢低着头,用哽咽的声音念道。
“躲在哪里?”
“躲在了粪坑里……我忍受着恶臭,在那里躲了一夜,天明之后才敢出去……出去之后,村子没了,人也全没了……”裴欢说着说着,眼泪如流水。
“三叔公,你可知这帮人是什么人?”裴翾问起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来。
“我知道!”
“是什么人?”裴翾心都提了起来。
裴欢抬起头:“五年前,八月初三,那天你不在家,村里来过一个陌生人,那人先是找到了我,然后又去找你爷爷……”
“什么样的陌生人?”裴翾追问道。
“黑发白髯,身材笔挺,穿着一身素青长袍,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裴翾听到此处心都提了起来,黑发白髯,这不是自己师父的模样吗?
他按下了心中疑惑,问道:“那他拿的是一本什么书?”
“那是一本古书!”
“什么样的古书?”
“你等下。”裴欢说到此处,转身跑到神龛边的稻草窝里,摸索了起来,不多时,他从稻草下边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龟甲来,递到了裴翾面前。
“那本书上边的字,就跟这龟甲上的字差不多,我没有认出来……”裴欢说道。
裴翾拿起那块被盘出了包浆的龟甲,只见上边刻着十几个古字,歪歪扭扭,与现在的字相差甚大,但是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曲沃地,六月雪,天降灾,人相食……”
听得裴翾朗读,裴欢脸色欣慰:“我就知道,你一定认识……”
裴翾道:“当然,我记得,爷爷不也有一本古书吗?”
“对!那本古书,是我们家族上千年前传承下来的……这片龟甲,也是我们裴家的家传之物……我们裴家,发源于晋地曲沃,是当地大族,后来战乱,咱们这一支族人南迁到江南,成为了寒门。但是,我们世代流传的那本古书,却从未断过。你爷爷可以读懂那本古书,你也可以。”裴欢道。
“那那个人,拿着一本古书来求爷爷,到底是想干嘛呢?”裴翾问道。
“自然是希望你爷爷能将他那本书用现在的文字撰写出来……”裴欢道。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那本古书,有什么秘密吗?”
“有!你爷爷读了不到半刻钟,顿时就大惊失色,然后死活也不愿意读下去了……无论那个人许什么样的承诺,你爷爷就是不愿意继续干下去……”裴欢道。
“然后呢?”
“然后那个人很生气的就走了。”
“就这样吗?”裴翾有些不敢相信。
“对,那是出事之前,村里唯一来过的一个陌生人!”裴欢脸色凝重道。
裴翾听到此处,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自己的师傅居然来过裴家村,还带来了一本古书要自己爷爷解读,爷爷不愿意,难道这就是裴家村被灭的理由?
是不是有点太荒唐了?
正在裴翾疑惑时,裴欢忽然指着龟甲上的那个“天”字,说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的那本古书上,封面就有这个字。”
“天?”
“对!就是这个字!”
“还有没有别的字?”裴翾想知道更多。
裴欢在龟甲上扫视着,不断摇头:“我不如你爷爷,我记不清了,就记得这个字。”
古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的,裴家能够看懂龟甲上的古字的,也只有学识最渊博的裴翾爷爷,裴华。以及,自小就聪颖的他。
因为很多古字都是歪歪扭扭的线条,或者繁复至极,有许多字极其相似,寻常人就算是别人讲上一遍,再次见到那种古字,也会难以辨认……
裴翾思索着,自己的师傅也曾交给自己两卷篆体写的黄帛,好在他认识篆体字,学会了上边的武功。自己的那两卷黄帛如今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一卷为“黄”,一卷为“玄”。至于裴欢所言,那本“天”字古书是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三叔公,你能跟我讲讲九月初九那一夜的事吗?”
随着裴翾发问,裴欢长叹了一口气:“当时,夜幕降临,我们裴家村的人跟往常一样,男的从田地里收工,女的在厨房做饭……但是就在那一刻,村口处忽然涌进来一帮黑衣人,那帮人不由分说,持刀就冲了过来!他们先是冲进每家每户,将人全部抓到村子中央……我当时正在如厕,见到那些黑衣人冲进来,我心中一慌,掉进了粪坑里,我躲在里头没敢做声,这才逃过一劫……”
“也就是说,您一直躲在那个地方,都不曾出去?”裴翾仔细问道。
“对,因为我听到了外边的惨叫声……我生性胆小,不敢出去……可随后,那帮人就开始点火烧屋子,好在那茅房是土砖砌的,烟火一燎,却只是烧的焦黑,我躲在里头,虽然差点被熏晕,但是我还是活了下来……”
裴翾脸色一沉,他早该料到的,那帮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也只有三叔公胆子小,运气好才能活下来……若他知道更多秘密,只怕也活不下来……
“天亮前,我从茅坑里钻出,发现村子已经被毁,遍地焦尸……我四处搜索,只在你家废墟里,找到了这块甲骨……”裴欢泪流满面道。
“三叔公,没有别的线索了吗?”裴翾有些失望。
“我想想啊……”
裴欢努力的想了起来,想着想着,他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躲在粪坑里的时候,听到外边有个黑衣人喊了一句‘上官大人’!”
“上官大人?”裴翾瞳孔一缩。
“对,我想,那一定是那伙人里的头目!”裴欢说道。
“那人姓上官吗……”
“绝不会有错,我听得相当清楚!”裴欢道。
裴翾沉下了头,仅仅知道一个姓有什么意义呢?天下姓上官的人那么多,他又该去往何处找凶手呢?
“三叔公,还有没有别的?”裴翾问道。
裴欢皱紧了眉头,努力想了又想,然后道:“两年前,我听说是飞鹰门干的,而飞鹰门也被朝廷给灭了……灭的干干净净,此事相当可疑……”
“不是飞鹰门,我在飞鹰门待过两年,我问过聂枭,不是他干的。”裴翾当场否定了。
“这……”裴欢说不出话来了。
“三叔公,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裴翾继续问道。
裴欢努力的想着,又是良久,他开口道:“这是一个阴谋……官府定然脱离不了干系!咱们安源县的县令李彦后来被调走了,那么他上头的宣州刺史,肯定有问题!”
“宣州刺史?”裴翾现在才想起这个官来。
对于曾经的他们而言,李彦这样的县太爷便是他们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了。后来负责查案的提司刑勉,也是州里派来的,裴翾于是没有朝刺史那里去想……
但经过裴欢一提醒,他顿时眼神凝重了起来……对啊,照刑勉的说法,那只无形的大手操弄出这么一桩血案,那么必然是层层递进的!那么宣州的刺史,很可能就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不论如何,既然这个案子已经掀开了冰山一角,那么他就要一直追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