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贤令》的风暴在北疆与中原激荡起的回响,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最终也传回了那权力漩涡的中心——大汉京城。
皇城,养心殿。
浓郁的龙涎香也掩盖不住那股陈腐的药味。老皇帝半倚在明黄色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偶尔睁开的眼眸中,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与浑浊交织的光芒。
御前大太监曹谨,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他那特有的、不男不女的阴柔嗓音,将一份由数份密报汇总而成的奏章念完。奏章的内容,正是关于北疆刘睿近日的种种举动:沙盘论战、百家学宫奠基,以及那份石破天惊的《求贤令》。
“……‘毋论出身贵贱,唯才是举’……”曹谨念到这一句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
“咳……咳咳咳……”老皇帝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前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曹谨连忙上前,轻轻为他拍背。
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老皇帝喘着粗气,蜡黄的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被挑衅的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好……好一个‘唯才是举’!”老皇帝的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朕还没死!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他一个被发配边陲的孽子,安敢……安敢行此收买人心、动摇国本之事!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曹谨连忙跪倒,尖声道,“北疆王年轻气盛,或许只是……只是急于求成,行事孟浪了些……”
“孟浪?”老皇帝猛地一挥手臂,将榻边小几上的药碗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这是要掘我刘氏江山的根基!什么百家学宫?什么毋论出身?他这是要聚拢那些不服王化的刁民、贱役,来对抗朝廷,对抗朕!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机毕露:“传朕旨意!革去刘睿北疆王爵位,贬为庶人!令朔方、陇西两镇节度使,即刻发兵,给朕踏平北疆,将那孽子锁拿进京!”
曹谨闻言,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磕头:“陛下!万万不可啊!如今北疆兵强马壮,霍去病等将骁勇善战,更有……更有那来历不明的机关利器。朔方、陇西兵力不足,仓促征讨,恐……恐难奏效啊!且如今朝中……几位殿下那边……”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朝廷内部皇子争位,党同伐异,根本无力组织一场对北疆的大规模征讨。
老皇帝闻言,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瘫软在榻上,剧烈地喘息着。他何尝不知朝廷如今外强中干?何尝不知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正盼着他早点死?正是因为内部的腐朽与倾轧,才让刘睿在边陲坐大至此!
无力感与愤怒交织,让他倍感苍老。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在北疆……成了气候?”老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疲惫。
曹谨眼珠转了转,凑近一些,低声道:“陛下,明面上动兵不妥,但……或可另寻他法。老奴听闻,北疆如今正大兴土木,又广招流民,其粮草储备,未必充足。且其与北方胡人,素有仇怨。我们或可……借刀杀人?”
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说下去。”
“可密令与胡人有往来的边将,暗中给予胡人些许便利,甚至……透露些北疆的‘虚实’,助长其南侵之心。待北疆与胡人两败俱伤之际,朝廷再以雷霆之势出面收拾残局,岂不名正言顺?”
老皇帝沉默了片刻,最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冷哼,算是默许。
……
与此同时,京城,齐王府。
大皇子刘恒,也就是齐王,正与几名心腹幕僚密议。他年近四旬,面容与老皇帝有几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阴鸷与算计。
“好个老三!不声不响,竟在北疆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刘恒将一份密报拍在桌上,语气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忌惮,“沙盘论战,折服韩铮那老匹夫?百家学宫?《求贤令》?他这是要自立门户,与朝廷分庭抗礼啊!”
一名幕僚捋须道:“殿下,北疆王此举,虽看似离经叛道,却着实收拢了不少寒门与贱业之心。长此以往,恐成心腹大患。”
另一人阴恻恻地道:“陛下年迈,储位未定。若让北疆王借此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届时挥师南下……以其如今展现出的手段,恐怕……”
刘恒脸色更加阴沉。他与其他皇子争得你死我活,却没料到那个早年最不起眼、被他们联手排挤出京城的老三,竟然在边陲找到了另一条崛起之路!
“不能让他这么顺利下去。”刘恒眼中寒光一闪,“他不是招贤吗?那就让他招!传令给我们安插在北疆的人,还有,重金收买一些亡命之徒、江湖败类,让他们也去‘投奔’北疆!给本王混进那劳什子学宫和工坊里去!能窃取机密就窃取,能搞破坏就搞破坏!就算不成,也要给他搅得天翻地覆!”
“殿下英明!”幕僚们纷纷附和。
“还有,”刘恒补充道,“想办法,给老二、老四他们也递个消息,就说说咱们这好三弟,如今是何等的‘兵精粮足’,‘志存高远’……总不能光让我们着急。”
一抹阴冷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他要把水搅浑,让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北方,给刘睿制造更多的敌人和麻烦。
……
遥远的北疆,睿城。
都护府书房内,刘睿刚刚听完黑冰台首领的汇报。关于京城老皇帝的震怒与默许,关于大皇子齐王的阴谋,关于其他几位皇子可能的态度……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
“知道了。”刘睿只说了三个字,挥退了黑冰台首领。
他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掠过蜿蜒的边境线,掠过胡人活动的广袤草原,最终,落在那象征京城的方位。
京城的目光,充满了猜忌、愤怒与杀机。
他并不意外。
从他决定走上这条与众不同的路开始,就注定会引来这些。
“压力……也是动力。”刘睿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敲击着。
《求贤令》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天下英才的渴望,也照出了旧有秩序的恐慌与反扑。
外部的压力,只会让内部的凝聚力更强。而即将到来的胡人南侵,将是检验北疆新体系成色的第一块试金石,也是他向整个九州,展示肌肉的最好机会。
京城的目光,他接下了。
这场席卷九州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落子。而他,已然占据了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