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当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尚未褪去,野马谷已然苏醒。没有号角连营,没有战鼓催征,只有一种压抑着的、如同暗流涌动般的肃杀与决绝。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经过血火淬炼、如今仅剩四千余人的靖北军将士,按照重新整编后的营队肃立。他们换上了修复一新的缴获皮甲,或是浆洗干净的旧号衣,手中的兵刃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寒光。虽然许多人身上依旧带着伤,脸色因连日紧张的准备而略显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挺直的脊梁如同谷地周围沉默的山峦。
在军队方阵的侧后方,是愿意跟随军队一同转移的近两千名流民。他们扶老携幼,背着简陋的行囊,脸上带着对未知前途的茫然与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留下,或许能苟延残喘,但随时可能被随后而来的任何一方势力碾碎。跟着这支与众不同的军队走,前路虽险,却至少有一线生机,有一份罕见的、被称之为“庇护”的承诺。
刘睿立于全军之前,身姿挺拔如松。他未着华丽的亲王袍服,只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毛皮大氅,但那股历经磨难、执掌生杀后沉淀下来的威严,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感。霍去病与韩猛一左一右,如同守护在他身旁的龙虎。霍去病眼神锐利,扫视着全场,确保万无一失;韩猛则紧握刀柄,脸上那道刀疤在晨光中更显凶悍,目光中充满了对前路的渴望与战意。
沈万三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正低声与几名管事做最后的清点核对,胖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圆滑,只有全神贯注的凝重。欧冶子则沉默地站在他的工具车旁,粗糙的大手抚摸着车上覆盖的油布,仿佛在安抚躁动的兵器。苏檀儿静静地立在刘睿身后不远处,她的青布包袱已然背好,药箱也捆扎得结结实实,清澈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带惶恐的流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责任。
寒风掠过谷地,卷起地上的细雪和尘土,吹动着旗帜和人们的衣袂,发出猎猎声响。
刘睿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或坚定、或惶恐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压过了风啸。
“将士们!乡亲们!”
全场寂静,唯有风鸣。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浸透了我们袍泽的鲜血,也见证了我们的新生!”刘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在这里,挡住了来自京城的明枪暗箭,证明了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谷口外那苍茫无际的北方:“但是,这片谷地,太小了!它护不住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更承载不起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在我们前方,是虎视眈眈的黑山巨寇,是蠢蠢欲动的北疆群狼,是居心叵测的各方势力!他们视我们为肥肉,为绊脚石,恨不得将我们除之而后快!”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恐惧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许多人的心头。
“害怕吗?”刘睿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更加沉重的力量,“我也怕!”
这出乎意料的坦诚,让所有人都是一怔,连霍去病和韩猛都微微侧目。
“我怕我们不够强,护不住身边的袍泽和乡亲!我怕我们走错一步,就将所有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刘睿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直视着所有人的眼睛,“但是,害怕有用吗?”
“跪地求饶,摇尾乞怜,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不会!他们只会将我们的骨头嚼碎,将我们的血肉吞尽!”
他的声音再次激昂起来,如同战鼓擂响:“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向前!用我们手中的刀,用我们胸中的血,在这北疆之地,杀出一条生路,打下一片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这条路,九死一生!前路漫漫,危机四伏!或许会倒下,或许会死亡!”刘睿的声音如同雷霆,在谷中炸响,“但是,告诉我!你们是愿意像蝼蚁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荒谷之中,还是愿意挺直了脊梁,像个真正的爷们儿,像个不屈的人,去搏一个未来,去争一个公道?!哪怕马革裹尸,亦无愧此生!”
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火山喷发!
“愿意!愿意!愿意!!”靖北军士卒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眼神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与决绝!
那些流民也被这冲天的气势所感染,许多汉子攥紧了拳头,妇人们搂紧了孩子,眼中闪烁着泪光与一种名为“希望”的疯狂。
“好!”刘睿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北方那苍茫的天空,阳光恰好跃出地平线,将冰冷的剑身染上一片璀璨的金红!
“今日,我刘睿,于此立誓!”
“凡我靖北军士卒,皆为兄弟手足!荣辱与共,生死同袍!”
“凡愿随我之百姓,皆为吾之亲族!必以手中之剑,护尔等周全!”
“此去北疆,纵有千难万险,刀山火海,我必当身先士卒,与诸君同行!”
“我们要建立的,不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匪窝,而是一个能让父母安享晚年,能让孩童健康成长,能让所有追随我们的人,都能挺直腰杆做人的——煌煌基业!”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伴随着初升的朝阳,传遍四野:
“剑锋所指,誓平北疆!煌煌基业,始于足下!”
“全军听令——出发!”
“出发!出发!出发!!”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动了整个山谷!
霍去病长剑前指,厉声喝道:“前军开道!斥候散出十里!出发!”
韩猛咆哮着:“后军断后!照顾乡亲!快!跟上!”
沈万三立刻指挥着车队和驮马,汇入行军的洪流。
欧冶子沉默地推动着他的工具车,发出吱呀的声响。
苏檀儿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流民的队伍,组织他们有序前行。
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开始缓缓蠕动,沿着预先勘探好的隐秘路径,向着北方,坚定不移地前进。
刘睿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埋葬了无数忠魂、也见证了他最初崛起的野马谷,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决然。他调转马头,汇入前行的人流。
队伍并未直接向北进入北荒原,而是按照霍去病与韩猛制定的路线,先向西北方向迂回,跋涉近二十日,穿越了数道荒芜的山梁和冰封的河谷,终于,在一个天色灰蒙的午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关键节点——位于帝国北部边境的最后一座大城,镇北关。
镇北关并非坐落于一马平川之地,而是扼守在两座巍峨山脉形成的天然隘口之间。黑色的城墙依山势而建,高达数丈,墙体斑驳,布满了刀劈斧凿和风雨侵蚀的痕迹,沉默地诉说着边关的沧桑与残酷。关楼高耸,依稀可见巡逻兵士的身影,但那面代表着帝国权威的玄色龙旗,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力地飘荡,显得有几分孤寂与落寞。
庞大的队伍在距离关隘数里外的一处高坡上停下,遥望着那座雄关。关隘并未因这支突然出现的、规模不小的队伍而显得紧张,城门甚至依旧有稀稀拉拉的行商百姓进出,只是守门的兵卒眼神麻木,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这里,已是帝国控制力的边缘,混乱与秩序交织。
刘睿勒马立于坡顶,霍去病、韩猛、沈万三等人簇拥在侧。身后,是经历了长途跋涉、面带风霜却眼神愈发锐利的四千靖北军,以及那些紧紧跟随、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们身上的流民。
眼前是象征着旧秩序终点的镇北关,关隘之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北疆,是法律与秩序的真空地带,是强权与野蛮的角斗场,也是机遇与危险并存的蛮荒之地。
寒风凛冽,吹动着刘睿额前的发丝,他凝视着关隘后方那片广袤、苍凉、被初冬薄雪覆盖的无垠土地,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层迷雾,看到未来的腥风血雨,也看到那隐藏在危机之下的、无限的可能。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座雄关以及关后陌生的天地,声音不高,却如同宣誓般,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人的心中:
“此关之后,便是北疆!”
“此地,便是我们未来的疆场!”
“诸君,可愿随我,于此白手起家,于这龙潭虎穴之中,开创不世之功业?”
回应他的,是身后数千人压抑着的、却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沉默,以及那数千双望向关隘、充满了坚定、野性与无尽战意的目光。
潜龙,已跃出深渊,正式抵达了霸业征途的起点。真正的挑战,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