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里的顾明远脚步一顿。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岸边,那片化不开的浓墨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身影。
光芒很淡,像风中残烛,却足以照亮那张苍白而熟悉的小脸。
是桃子。
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赤着一双小脚,乌黑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那张本该红润的小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只有那双眼睛,在恐惧中睁得大大的,像受惊的林间小鹿。
她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茫然地环顾着这片无边无际的虚无,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哥哥!”
当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河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那双盛满了惊恐的大眼睛里,瞬间涌出了委屈的泪水。她提着病号服的衣摆,迈开小短腿,毫不犹豫地朝着顾明远追了过去。
“哥哥!你去哪里?你不要丢下桃子一个人!“
“别过来!”顾明远脸色剧变,他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嘶声吼道,“桃子!回去!快回去!”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然而桃子什么也听不进去。
她小小的世界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她不管不顾地冲进河里,那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小腿。一股蚀骨的寒意顺着脚底向上蔓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她没有停下,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哥哥的方向奋力跑去。
“哥哥……你去哪里……你不要丢下桃子一个人……”
很快,她就来到了顾明远的身边,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桃子好想你!”
妹妹小小身子的触感,让顾明远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僵硬地垂下手臂,缓缓抱住了妹妹那小小的、还在发抖的身体。
这一抱,仿佛抱住了整个尘世的牵挂。
他再也撑不住了。
他猛地收紧双臂,将妹妹小小的身体紧紧箍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把脸深深埋进妹妹的颈窝,压抑了许久的悲恸,终于在此刻轰然决堤。
“哥哥也想桃子……”他哭了, 声音哽咽破碎,“哥哥……好想桃子……”
“那哥哥和桃子一起回去好不好?”桃子仰起挂满泪珠的小脸,满怀希冀地看着他,“奶奶看不见,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我们一起回去陪奶奶。”
顾明远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回去……
他怎么回去?他又该回到哪里去?
他缓缓松开妹妹,双手捧着她那张挂满泪痕的小脸,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挣扎与痛苦。
他摇了摇头。
“不……桃子……哥哥回不去了。”
他怎么可以回去?
他怎么可以丢下胖子他们,丢下那些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说好了一起扛枪一起下葬的兄弟们,一个人苟活于世?
桃子不明白他眼中的痛苦,她只知道哥哥不要她了。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
“不!”她哭喊着,小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哥哥不走,桃子也不走!桃子要跟哥哥一起走!”
“胡闹!”顾明远急了,他第一次对妹妹用了这么严厉的语气,“桃子!你不能跟过来!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快和默哥一起回去!”
他试图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可桃子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着他的脖颈,哭嚎着,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兽。
“我不走!我不走!要走一起走!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
顾明远又急又气,却拿怀里这个小小的、执拗的生命没有丝毫办法。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被兄弟们拉向那片代表着终结的彼岸之光,另一半,则被妹妹死死拽向他早已无法回去的人间。
就在这时。
几个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是胖子,是阿彪,是瘦猴,是小五。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幕兄妹生离死别的场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悲悯而沉静的神情。
“明远。”
胖子开口了,声音温和而厚重。
“你和桃子,一起回去吧。”
顾明远猛地抬起头,他抱着桃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他双目赤红,嘴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
“不……我怎么可以……”
“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们一个人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过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
“我们一辈子都是最好的朋友。”胖子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话。他伸出那只憨厚的大手,轻轻摸了摸桃子汗湿的小脑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他的目光从桃子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到顾明远那张写满痛苦的脸上。
“我们几个,这辈子活得够本了。有你们这帮兄弟,值了。”胖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憨厚的笑容,“只要你和默哥还记着我们,我们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所以,回去吧。”
“好好照顾桃子,照顾好你奶奶。替我们……也替默哥,好好活下去。”
说完,胖子伸出手。
他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顾明远的后心上。
只微微一推。
顾明远只觉得一股柔和却强大的力量传来,他抱着桃子的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向后飘去,轻得像一片羽毛,缓缓地、缓缓地脱离了那条冰冷的黑色长河,飘向了那片代表着来路的黑暗。
“兄弟!”顾明远嘶吼着,朝他们伸出手。
“保重!”
胖子他们站在河中,朝着他和一旁的许默,用力地挥了挥手。
他们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无所谓的笑容,仿佛这只是一场最寻常不过的告别。
然后,他们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他们的身影,逐渐融入了黑河对岸那片缥缈的光芒里,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无边的大海。
……
黑暗中,许默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还未完全适应光线。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冰冷而陌生。
他缓缓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旁边。
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病床上,顾明远静静地躺着。
他的眼睛依旧紧闭,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只有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然而,就在那清冷的月光下。
一滴晶莹的泪珠,正从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淌过消瘦的脸颊,最终没入鬓角的黑发里,消失不见。
许默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霉点。
一股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冷漠和坚硬构筑起来的所有防线。
他闭上眼。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顺着他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浸湿了身下那片浆洗得发硬的白色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