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知青已经叽叽喳喳地围了上去,像一群发现了新奇花朵的蜜蜂,簇拥着陆知许,带着他走上窄窄的田埂。春燕更是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热情地介绍着。
“陆同志你看,这边是我们一队的麦田,那边是二队的。今年雨水足,长势比去年好多了!”
“陆同志你累不累?要不要去我们知青点喝口水歇歇脚?”
苏念禾沉默地跟在人群的最后面。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尖那双沾了泥点的布鞋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看那个男人,可他的嗓音和背影,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引力,让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悄悄抬起眼帘。
“陆同志,你是哪里人啊?”春燕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终于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你的口音……我们都听不出来呢?”
这个问题,也让苏念禾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走在前面的陆知许脚步顿了顿,他回过头,目光在几个女孩子那一张张写满了好奇的脸上扫过。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我是美国人。”
“什么?!”春燕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美国人?!”
“天哪!是……是那个美帝国主义的美国吗?”
在这个年代,“美国”两个字,对于这些扎根在黄土地上的年轻人来说,是一个既遥远又敏感的词汇。它代表着敌对,代表着资本主义的腐朽,也代表着一种她们无法想象的,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看着她们脸上那副混杂着震惊、好奇与一丝丝戒备的复杂表情,陆知许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不过我妈妈是中国人。”他耐心地解释道,“她是大学教授。现在中美关系缓和,合作也越来越频繁。我个人很看好中国未来的发展,所以就申请了这次来中国合作的项目,打算回国来寻找一些机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有不少同学,他们作为第一批合作人员,现在也分散在全国各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项目。”
原来如此。
怪不得。
苏念禾的心,重重地落回了原处。
怪不得他身上有那股子和林靳棠相似的气质。
原来,是同样拥有国外生活经历的原因。
一个是身在香港的特务,一个是来自美国的专家。
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却因为相似的成长背景,在举手投足间,透出了同一种味道。
那是一种被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精心雕琢过的味道。
苏念禾心里的失望,像一株浸了水的植物,变得沉重而潮湿。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被这种熟悉的感觉所吸引。
她借着他,想念另一个人。
她想着,林靳棠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是不是也穿着这样剪裁合体的衣衫,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指尖夹着一支香烟,对着香港的维多利亚港,眼神深沉如海?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上辈子,她成了他身边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卑微地,仰望着他,等待着他偶尔的垂怜。而这辈子,她重生了,却离他更远了。
就在她出神的瞬间,手臂忽然被身旁的春燕用力晃了晃。
“念禾!你在发什么呆呀!”春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嗔怪,又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你听见没有?陆同志说,这次的指导工作结束以后,他打算去沪城逛逛呢!你不是沪城人吗?你赶紧跟陆同志说说,沪城有什么好玩的景点和好吃的东西啊!”
苏念禾猛地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陆知许那双含笑的眼眸里。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仁的颜色比常人要浅一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琥珀色。此刻,那双眼睛正温润地看着她。
苏念禾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阵剧烈的悸动。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耳根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眼,重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冷:“你想问什么?”
陆知许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疏离,状似不经意地,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问道:“你们这批下乡的知青里,就你一个是从沪城来的吗?”
一旁的春燕,没有听出任何异样。她向来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不等苏念禾回答,便又叽叽喳喳,毫无心机地抢着开了口:
“当然不是啦!除了念禾,还有一个呢!也是去年跟一起来的。”
“叫秦水烟。”
陆知许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声音很轻。
“秦水烟?”
“对啦!”春燕见他有兴趣,话匣子彻底打开了,竹筒倒豆子般地说道,“她和念禾都是去年从沪城来的女同志。我们这儿天寒地冻的,沪城那种大地方的人,金贵着呢,都不大愿意往我们这旮旯插队。也就她们两个,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来了。”
苏念禾的心,却在“秦水烟”三个字被吐出的瞬间,猛地向下一沉。
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酸涩感,悄然爬上心头,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这些矜贵优雅的男人,目光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落在秦水烟的身上?
她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仗着一张明艳招摇的脸,和一身娇纵任性的大小姐脾气吗?
苏念禾藏在裤兜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那尖锐的刺痛让她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陆知许若有所思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沉吟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那笑容看起来无懈可击。
“秦水烟同志现在在哪里?方便的话,我能见见她吗?”
春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眨了眨眼,和一旁的苏念禾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怎么回事?
这位陆专家,怎么一来就指名道姓地要见秦水烟?难道……他是秦水烟的追求者?从沪城一路追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陆知许的观察力何其敏锐,他立刻就捕捉到了她们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惊愕与揣测。他脸上的笑意不变,语气却添了几分解释的意味,显得坦然而真诚。
“我妈妈也是沪城人。所以从小到大,我对沪城的女孩儿总会多一分亲切感,算是一种乡情吧。我没有别的意思。”他顿了顿,目光在她们脸上轻轻一扫,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不过,看你们的表情……这位秦水烟同志,是不能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