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通往重症病房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
没有人说话。
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
拐过一个弯。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原本空旷的走廊,此刻竟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这里,像是灾难过后,一个临时的难民收容所。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被各种复杂的气味所取代。汗味,泪水的咸味,食物残渣腐败的酸味,还有一种长期得不到清洗的身体所散发出的,令人不适的油腻味道。
几十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坐或卧,挤满了走廊两侧。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风霜印记。此刻,这些饱经沧桑的脸上,都挂着同一种表情——麻木,空洞。
地上,墙角,到处都铺着破旧的草席和报纸。不少家属大概是已经在这里守了好几天,他们直接在走廊上打了地铺,就那么蜷缩在自己亲人病房的门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表情。
一种被巨大的悲痛和漫长的等待,磋磨到极致的麻木与空洞。
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白色大门,仿佛想用目光,将那薄薄的门板烧穿一个洞来。
偶尔,会有几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啜泣声从某个角落里传来,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上一道新的伤口。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
那种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秦水烟的目光,从一张张被痛苦扭曲的脸上缓缓扫过。
这里,是重症病房区。
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都是他们的家人。
而他们,是这场天灾中,无数个破碎家庭的缩影。
这里,是人间地狱。
秦水烟一行人的出现,在这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当家属们看清秦峰和秦野身上那身笔挺的军装时,原本嘈杂的走廊,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羡慕,但更多的,是畏惧。
在这个年代,那身橄榄绿,代表着一种普通人无法触及的权力和地位。
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骚动起来。他们纷纷从地上站起身,朝两边退去。
很快,一条窄窄的,仅供一人通过的小路,在人群中被让了出来。
秦峰目不斜视,领着他们,一步一步朝着走廊的最深处走去。
秦水烟跟在他身后,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些目光里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权力的模样。
哪怕是在这个生命最脆弱,人人平等的地方,一身军装,一个身份,依旧能轻易地划开一道看不见的界限,将他们和这些普通人,隔绝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因为秦峰他们的关系,许默五个人被安排在了走廊最尽头的病房里。
那里最安静,也最方便看护。
享受的,自然也是最好的医疗资源。
他们刚刚走到病房门口,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端着一个不锈钢的托盘,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似乎是忙了一整夜,脚步有些虚浮,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疲惫和血丝。
当她看到门口乌泱泱站着的这一群人时,眉头立刻不悦地皱了起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她的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含混不清,但语气里的不耐烦却显而易见,“这里是重症病房,闲杂人等都散开,不要堵在门口影响我们工作。”
秦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挡在了秦水烟和许巧身前。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解释,只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军官证,递了过去。
护士狐疑地接过,打开看了一眼。
当她的目光触及到证件上那鲜红的印章和那个军衔时,她脸上的不耐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与敬畏的紧张。
“首……首长好。”她连忙将证件还了回去,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秦峰接过证件,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侧过身,指了指身后脸色惨白的许巧和她怀里那个瘦弱的小姑娘,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道:“病房里那五个伤员,其中有两个,是她们的家人。我带她们过来,看一眼。”
护士的视线,顺着秦峰的手指,落在了许巧和桃子身上。
当她看到许巧那张毫无血色,被泪水浸泡得浮肿的脸,和那个孩子茫然又惊恐的眼神时,眼底那份职业性的冷漠,终于还是被一丝同情所取代。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首长,真的很抱歉。重症病房有严格的规定,为了防止病人感染,是绝对禁止家属入内探视的。”她指了指病房门上那块小小的,长方形的玻璃窗,“不过,你们可以站在这里,通过这扇窗户,看看里面的人。”
说完,她似乎是不想再多说什么,端着托盘,便要转身离开。
“护士!”
许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护士的手臂。
她的手,冰冷而又颤抖,力气却大得惊人。
“护士……我……我求求你……我想问一下……”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告诉我……里面的人……他们……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们……还能活下来吗?”
那年轻护士大概是这几天被同样的问题问了无数遍,也见了太多家属崩溃的场面,整个人早已精疲力尽。
她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安抚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女人。
她只是停下脚步,垂下眼,看了一眼许巧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然后,她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伤员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抢救。他们目前的情况,非常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变化。”
“至于能不能活下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辞,但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最标准,也最残忍的回答。
“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看他们自身的求生意志。”
“我还得去照看别的患者。”她轻轻挣脱了许巧的手,“病人家属,麻烦你松开。”
许巧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不敢再拉着那个护士,只能看着她端着托盘,推开对面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然后,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秦水烟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用力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巧儿姐!”
许巧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冬天的河里捞出来的石头,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她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许巧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只是自言自语的说。
“烟烟……”
“我……我们家小默……他……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他答应过我……他答应过奶奶……要好好活着……要给她养老送终的……”
秦水烟扶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在滴血?
许巧缓缓地转过头。
她看着秦水烟,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终于发出了破碎的哀求声。
“烟烟……”
“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先看看小默?”
“我的心……好痛啊……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豆大的泪珠,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眶里滚落下来,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如果……如果我们家小默也回不去了……”
“我……我该怎么跟我奶奶交代啊……”
“我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