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与秋少白寒暄了几句,秦水烟便寻了个由头,拉着许巧告辞了。
秦水烟从货架上,拿了一网兜的鸡蛋。
许巧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和票,递给了售货员。
回去的路,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有些发烫,踩上去,能扬起一阵细细的浮尘。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慢。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的沉闷。
秦水烟拎着那网兜鸡蛋,任由它们在身侧轻轻地晃荡。
她的眼角余光,状似不经意地,朝着身旁那个沉默的女人瞥了过去。
许巧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走得认真又专注,仿佛在数着这条路上,到底有多少颗石子。
可她越是这样平静,秦水烟心里的那股不安,就越是浓重。
“巧儿姐。”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觉得……刚才那个秋少白,怎么样?”
许巧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忧郁的眼睛,朝着秦水烟望了过来。
“嗯?”
她的反应,很轻,很淡。
秦水烟的心里,有些捉摸不透了。
她干咳了一声,试探着,换了个更委婉的说法。
“我是说……长得还不错,对吧?”
“斯斯文文的,戴着个眼镜,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许巧闻言,像是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
她想了想,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行。”
就两个字。
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恶。
秦水烟的心里,更没底了。
她索性把话挑得更明了一些,话锋猛地一转。
“但是……”
“男人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对吧?”
“巧儿姐,你可别怪我说话直。”
“你看他那个样子,腿脚不方便,一个人,还拉扯着三个半大的孩子,家里连个能搭把手的长辈都没有。”
“这日子,光是想一想,就知道有多难了。”
秦水烟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巧的神色。
“我觉得吧,这过日子,还是得找个知根知底的。”
“最起码,他得有个像样的工作,手里有点积蓄,最好是双亲都还在,将来你们成了家,也能互相帮衬着点,不至于让你一嫁过去,就跟着吃苦受累。”
她这番话,几乎是把“我不看好这门亲事”这几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许巧静静地听着。
等秦水烟说完了,她才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看着秦水烟那张写满了担忧的小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眼底,带着一丝无奈,也带着一丝了然。
“烟烟。”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可是你想过没有?”
“你说的那种,有正经工作,家里有积蓄,父母双全的正常男人……”
“哪一个,能看得上我?”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秦水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看着许巧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
许巧的家庭成分不好。
在这个年代,这就是一道天堑。
再加上她已经二十三了,早就过了嫁人的最佳年纪。
秦水烟顿了顿。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许巧的手。
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不能这样说。”
“巧儿姐,你人好,心善,又勤快,长得也好看。”
“你值得更好的。”
“真的。”
秦水烟说得斩钉截铁。
这不仅仅是安慰。
这是她的心里话。
许巧笑了笑,摇了摇头。
“烟烟。”
“这个世间,能像你这样,不计较家庭成分,不计较过往,真心实意对我好的人……”
“凤毛麟角。”
她收回目光,重新迈开步子,看着前方那条延伸向村落的土路,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其实……我奶奶说得对。”
“我已经是老姑娘了。”
“我不应该……再继续等那个陈子豪了。”
陈子豪。
这个名字,从许巧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当年,我家遭了难,他家里人连夜收拾了东西,一句话都没留下,就从村里搬走了。”
“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想明白的。”
“他不会回来了。”
许巧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现在想想,我可能……只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当年明明那么好的两个人,怎么说散就散了。”
“不甘心,那几年的青梅竹马,海誓山盟,怎么就能像是一场黄粱梦,说忘就忘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双总是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像是被江南的烟雨,彻底浸透了。
秦水烟听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她太了解许巧了。
这是一个骨子里,传统到了极点的女人。
相夫教子,尊老爱幼,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信条。
家里但凡有点什么好的东西,她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林春花和许默。
一分钱,她能掰成两半花。
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从来不会跟人说,只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着,偷偷地掉眼泪。
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吃亏了。
结了婚,也太容易被婆家欺负了。
秦水烟想到这里,脑子里,竟然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秋少白那张斯文秀气的脸。
这么说起来……
那个秋少白,除了穷,除了带着三个孩子……
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别的缺点了。
他心地善良,从他对那三个孤儿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他说话斯斯文文,看着就不像是会动手打人,会欺负女人的性格。
他没有父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
许巧嫁过去,就不用处理那些复杂的婆媳关系,姑嫂矛盾。
她一进门,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就是……
穷啊。
秦水烟一想到许巧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嫁过去,就要给三个半大的孩子当后妈,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省吃俭用,供他们上学……
她就觉得,怎么想,怎么别扭。
怎么想,怎么替她不值。
……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和平村。
一进许家的院门,就看见林春花正在院子里喂鸡。
许巧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鸡蛋兜子递给了秦水烟。
然后,她径直走到了林春花的面前。
“奶。”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林春花被她这副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
“咋了巧儿?出啥事了?”
许巧摇了摇头。
“奶奶,你找个时间,去跟王媒婆说一声吧。”
“就说……新河村那个秋老师,我想……我想跟他见一面。”
“我想跟他,相看相看。”
“看看……他那边,是个什么想法。”
……
……
后来的事情,秦水烟就没怎么再关注了。
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她只知道,林春花第二天,就喜滋滋地去找了王媒婆。
又过了两天,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
许巧和林春花,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服,出了门。
她们出去了一整个下午。
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擦黑了。
秦水烟坐在院子里,正陪着许默看他画的房屋设计图。
她一抬眼,就看见许巧和林春花,一前一后地,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林春花的脸上,挂着一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的笑容。
而许巧……
她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
只是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好看的红晕。
像是在春风里,悄悄绽开的桃花。
秦水烟的心里,“咯噔”一下。
成了。
果不其然。
林春花一进院子,就拉着许巧的手,走到了秦水烟和许默的面前。
“成了!成了!”
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烟烟!阿默!”
“你姐这门亲事,成了!”
“那个秋老师,真是个好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说话有理有据,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文化人!”
“他对咱们巧儿,那也是满意的不得了!”
林春花说得眉飞色舞。
许巧站在一旁,被她说得脸颊越来越红,最后,只能羞赧地低下了头,轻轻地,用手拽了拽林春花的衣角。
“奶……”
秦水烟的视线,就在这时,落在了许巧的手腕上。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镯子。
一个通体碧绿,水头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
那抹温润的绿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柔和而又动人的光晕,衬得她那段皓腕,愈发地欺霜赛雪。
“这个是……”
秦水烟有些惊讶地指了指那只镯子。
林春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个啊……”
“是那个秋老师,给巧儿的。”
“说是……他过世的娘,亲手传下来的。”
“是留给他们秋家未来儿媳妇的,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