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巧也看到了 那个叉着腰、唾沫横飞的女人。
刘大娘。
是她。
那个当初拎着一只死鸡,把她堵在村口,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偷鸡贼的女人。
那个非要逼着她承认,逼着她用家里唯一那只能下蛋的老母鸡去换她那只死鸡的女人。
如果不是烟烟……
如果不是烟烟那天恰好出现,用那般雷霆又利落的手段揭穿了她的谎言。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会被逼到何种绝境。
此刻,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
只是被欺凌的对象,从当初那个无助的她,换成了眼前这三个瘦弱无依的孩子。
包围圈的中央,刘大娘骂得越发得意忘形。
她看着眼前这三个被她吓得瑟瑟发抖,却还强撑着不肯认错的小东西,心里的火气“噌噌”往上冒。
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在家里跟男人吵了一架,揣在兜里的十块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简直是倒霉透顶!
没想到,刚一进供销社,就看见这三个小野种,手里正拿着她的钱包!
真是老天开眼!
这不就是送上门的冤大头吗?
丢了的十块钱,正好能从这几个小崽子身上找补回来!
“我告诉你们!”
刘大娘越想越觉得在理,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今天你们要是不把那十块钱给我交出来,我就……我就把你们一个个都送到派出所去!”
“让公安同志好好审审你们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偷!”
她说着,视线落在了那个被两个哥哥护在身后,吓得小脸惨白,却还死死咬着嘴唇不哭的小丫头片子身上。
擒贼先擒王,吓人先吓小的。
这个道理,她懂。
刘大娘眼底闪过一丝恶毒的光。
她猛地抬起了那只蒲扇般粗糙肥厚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就朝着那个小姑娘粉嫩的脸蛋,狠狠地扇了过去!
“让你嘴硬!”
“让你不承认!”
“我今天就替你那死鬼爹妈,好好教训教训你!”
“住手!”
一道清亮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女声,猛地划破了这片嘈杂。
许巧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拨开了面前挡着的人群,快步冲了进去。
刘大娘那只挥在半空中的手,也硬生生地僵住了。
她不耐烦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的女人,正从人群中快步走出。
刘大娘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屑和轻蔑。
“我当是谁呢。”
“原来是你这个扫把星啊。”
许巧没有理会她的讥讽。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了那三个孩子的面前。
她伸开双臂,将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许巧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刘大娘。”
“你没听见他们说,他们根本就没打开过你的钱包吗?”
“这钱,指不定是你自己在路上不小心弄丢的。”
“你欺负几个小孩子就算了,现在,还要动手打人?”
周围的围观群众,本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虽然心里都觉得这几个孩子挺倒霉,好心捡个钱包,结果还被讹上了,但谁也不想去沾这一身的腥。
此刻,见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姑娘都站了出来。
人群里,也终于有几个良心未泯的人,开始小声地帮腔。
“是啊是啊,这姑娘说得有道理。”
“我看这几个孩子也不像是会偷东西的样子。”
“刘大娘,算了吧,钱包找回来了不就行了?那十块钱,说不定是你记错了,压根就没带出来呢?”
“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跟几个孩子置什么气。”
有人开了头,附和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群众的眼睛有时候是雪亮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敢于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刘大娘一听这话风不对,脸上的横肉瞬间就抖了起来。
她把眼睛一瞪,双手往那水桶粗的腰上猛地一叉,摆出了一副撒泼的架势。
“嘿!我算是听明白了!”
“你们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说得倒是真会慷他人之慨!”
“那可是十块钱!不是十分钱!够我们一家老小吃半个月的白面馒头了!”
“你们说得这么轻巧,这么大方,那行啊!你们谁来替这几个小偷把钱给我赔了?啊?!”
她尖着嗓子,视线如同刀子一般,在周围那些刚刚还帮腔的人脸上,挨个刮了过去。
“你来赔?还是你来赔?”
被她指到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吭声。
是啊。
十块钱。
在这个工人一个月工资普遍只有二三十块的年代,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谁会为了几个不相干的野孩子,去掏这笔冤枉钱?
刚刚还隐隐有些骚动的人群,瞬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刘大娘看着这副场景,得意地冷哼了一声。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一帮只会动嘴皮子的缩头乌龟。
许巧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得胸口一阵阵发闷。
她身后的衣角,被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拽了拽。
许巧低下头。
只见那两个小男孩,正仰着通红的小脸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感激和倔强。
而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那个小姑娘,也从哥哥的身后探出了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望着她。
许巧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告诉姐姐,你们真的……没有打开过那个钱包吗?”
三个孩子,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个最小的女孩子,瘪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小声地解释着。
“没有……”
“我们真的没有……”
“我们在路上走,看到这个……这个阿姨的钱包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我就捡起来,想跑过去还给她……”
“可是她一拿到钱包,打开看了看,就说里面少了十块钱,非要说是我们偷的……”
小姑娘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姐姐,我真的没有偷钱……我们没有偷钱……”
另外两个小男孩的眼圈,也一下子就红了。
大一点的那个,强忍着泪水,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姐姐,我们虽然穷,但是我们的老师教过我们,不是自己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能拿。”
“我们没有偷。”
许巧听着孩子们的话,心里最后的那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散云。
她相信他们。
就像当初,她也无比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一样。
她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被刘大娘指着鼻子,被全村的人围观,那种孤立无援,那种掉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绝望。
不行。
不能让这几个孩子,也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可是……
又能怎么办呢?
这个刘大娘,摆明了就是铁了心要讹上这笔钱。
她死活都说自己丢了钱,谁又能证明她没丢?
难道……
真的只能自己掏钱,替他们平息了这场风波吗?
十块钱。
这钱要是给了,不就等于变相地承认了,这几个孩子真的偷了钱吗?
不行。
绝对不行。
许巧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就那么蹲在地上,护着那三个哭成一团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了如此深切的,进退两难的无力。
就在许巧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际。
一道慵懒的女声,不紧不慢从人群外淡淡地飘了进来。
“你说。”
“这钱包,是你的。”
“里面,还少了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