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看着万医生,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后抿了抿唇,看了眼秦水烟。
秦水烟站起身, 目光转向一旁正眼巴巴瞅着这边的馆长,脸上挂起一抹些许歉意的微笑。
“馆长同志。”
“我想和我家万爷爷,商量一下。”
“您看,能不能……稍微给我们一点时间?”
馆长是什么人?
在单位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早就是个人精了。
他哪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这是要关起门来商量价钱了!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脸上却半点不露,反而堆起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和体谅。
“哎哟!当然!当然可以!”
他表现得比谁都识相。
“你们聊!你们尽管聊!”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麻利地倒退着往门口走。
“我就在外面候着。”
“有什么事,您二位,还有这位小同志,随时喊我一声就行!”
说完,他便一步跨出了茶室,还十分贴心地,替他们将门帘给轻轻放了下来。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嘈杂。
茶室里,只剩下三人。
秦水烟重新走回万医生身边,伸出手,轻轻地搀扶住老人的胳膊。
“万爷爷,您坐。”
万医生被她按着,有些不知所措地,在那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屁股只敢沾一个边儿。
秦水烟没说什么,只是提起桌上的茶壶,给空茶杯里,续上了茶水。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老人沟壑纵横的脸。
“万爷爷,”秦水烟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声音温温的,“您别担心。”
“不是他们不愿意收。”
“恰恰相反,他们很想要。”
“我们带来的这一整包药材,他们都要了。”
万医生一听这话,那颗心,总算是安稳地放回了肚子里。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端起秦水烟递过来的那杯热茶,也顾不上烫,就着杯沿“滋溜”喝了一大口。
“那可太好了!”
“这趟没白来!”
他高兴地搓着手,又忍不住抬头,满怀期待地看着秦水烟。
“那……烟烟啊……”
“他们……他们打算给多少钱收啊?”
秦水烟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眼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然后,她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她在万医生面前,比了一个“四”的手势。
万医生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四十?”
他脱口而出,语气里满是惊喜。
“哎哟!四十块钱!”
“这可真不少了!”
“还是得来这国营的大药店!你看这出价,可比那个药材收购站,多出不止一倍哩!”
老人显然对这个价格,满意到了极点。
然而,秦水烟却只是唇角微勾,摇了摇头。
“再猜。”
再猜?
万医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不是四十?
那是……
他看着秦水烟那只依旧举在半空的手,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快了几分。
他探着,说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的数字。
“难不成……是四百?”
四百块钱!
这个数字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得是多少张“大团结”啊?摞起来,怕是得有砖头那么厚了吧!
他活了快一辈子,手里攥过的钱,加起来都未必有这个数!
秦水烟看着他那副又惊又怕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她慢悠悠地端起自己的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
“少了。”
她吐出两个字。
“再猜。”
“咕咚。”
万医生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这一下,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恐的茫然。
还少?
四百块钱,还少?
那……那还能是多少?
他不敢猜了。
真的不敢猜了。
他看着秦水烟,又扭过头,求助似的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许默。
“不……不会是……”
“不会是……四千吧?”
四千!
天老爷啊!
说出这个数字,他自己都觉得是在说胡话!
四千块钱,那是什么概念?
四千块钱,怕是能把他们整个村子都给买下来了吧!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秦水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杯底与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没有回答万医生的问题。
只是抬起眼,朝着许默,递过去一个眼神。
许默从始至终,都沉默的站在秦水烟的身后。
接收到秦水烟的眼神,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迈开长腿,走到万医生身边。
然后,在老人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凑到万医生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师徒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万医生的身体,猛地一僵!
下一秒,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一个踉跄,险些从那把红木椅子上,直挺挺地摔下去!
“万爷爷!”
秦水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许默也伸出那只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老人的肩膀。
万医生没有摔倒。
但他整个人,已经彻底懵了。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又猛地放大。
他看看蹲在自己面前,神情复杂的许默。
又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扶着自己的秦水烟。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秦水烟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她握住老人那双因为激动而不断颤抖的手,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干枯得像是老树的树皮。
她微微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
然后,她对着那双写满惊疑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万爷爷。”
“许默说的,是真的。”
“四万。”
“而且……”
“这还只是馆长透给我的底价。”
“等会儿,我再跟他好好谈一谈。”
“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涨一点。”
万医生张了张嘴。
他想说点什么。
想说“够了”,想说“太多了”,想说“使不得”。
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给死死地堵住了。
下一刻,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流,猛地从他干涩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滚滚而下。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是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打满了补丁破旧棉袄的袖子,胡乱地,擦拭着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
这个在山里采了一辈子药,熬了一辈子药,吃了一辈子苦,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倔强老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干了一辈子的中医。
他炮制了一辈子的中药。
那些年,村里的亲戚们,背地里都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不务正业,说他守着那堆没人要的烂草根,连养家糊口都费劲。
劝他学点别的,哪怕是去学个木匠,学个瓦匠,也比现在有出息。
但是他没有。
他就认这个死理。
一门心思地,钻进那深山老林里,采药,认药,尝药。
一门心思地,守着那个小药炉,切药,晒药,炮制药。
一门心思地,给乡里乡亲们,看那些不值钱的小病小痛。
这世上,唯一懂他,理解他的,只有他的妻子,夏阿梅。
后来,他老了,想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可前面收的那几个徒弟,都嫌跟着他学医赚不到钱,没前途,待了不到一两年,就一个个都跑了,去了城里的大工厂。
他也知道。
他知道自己没出息,一辈子过得苦哈哈的。
做人,没什么价值。
做医生,也没什么价值。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
秦水烟却用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告诉他——
他错了。
他这一包袱的药材,能卖四万多!
四万多啊!
那是他活了七十多年,做梦都没见过的钱!
有了这笔钱,他终于……
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杆,回去告诉他的夏阿梅——
他这门手艺,是有价值的!
是能当饭吃的!
跟着他,没有跟错!
人这一辈子,活在世上,所求的,不就是能堂堂正正,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无愧于自己身边,那些信你,爱你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