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医生的话,像一记重锤,轻轻敲在了林春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愣住了。
半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枯瘦的手指抬起来,有些笨拙地,擦过已经昏花的眼角。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片。
不是嚎啕大哭,甚至连一丝抽噎声都没有。
只是无声的,压抑的,仿佛将十几年的委屈与辛酸,都融进了那一抹悄然滑落的湿润里。
秦水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楚。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与身旁的顾清辞对视了一眼。
顾清辞那双总是显得有些呆滞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鼻子微微发酸。
对于许家而言,她们这些下乡的知青,何尝不是一种奢侈的幸运。
她们的“苦”,是离开了繁华的城市,来到这穷乡僻壤。
可这,已经是她们能想到的,最坏的下策。
而对于许家来说,能有一个走出这片泥潭,能有一个为国家做贡献,能有一个洗刷掉家族污名的机会,那是祖坟冒青烟,是老天爷睁了眼才能盼来的恩赐。
院子里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奶奶!万医生!”
许巧气喘吁吁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紧接着,她拉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篱笆院。
许默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是顾明远。
两个半大的小伙子,此刻的模样,实在有些狼狈。
灰头土脸,是最好的形容。
他们的脸上、手上,甚至裸露在外的小麦色胳膊上,都沾着灰黑色的泥点子。
裤腿高高地卷到膝盖,光着的脚丫子上,糊满了湿漉漉的泥巴,脚趾缝里还夹着几根枯黄的芦苇叶。
许默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下摆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底下结实紧绷的腰腹线条。
顾明远稍微好点,但怀里小心翼翼地揣着好几个沾着泥的野鸭蛋,那副贼兮兮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他们身上。
顾明远一进院子,看清坐着的人是谁后,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下意识地就把怀里的野鸭蛋往身后藏了藏。
“万……万爷爷?”
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心虚。
万医生闻声,早就站了起来。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乐呵呵地朝着顾明远走了过去,像个邻家阿公。
“明远啊,今天没去打猪草,跑去掏蛋了?”
顾明远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不是……这不是秋收完了嘛,闲着也是闲着。”
万医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却已经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许默身上。
“我今天不忙,过来看看许默。”
他缓步走到许默面前,停下。
老人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年轻后生。
高大,挺拔。
肩膀宽阔,身形像一棵小白杨。
虽然浑身是泥,但那双眼睛,却黑得惊人,沉得像一潭深水,没有半点同龄人的浮躁和轻佻。
万医生浑浊却精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光。
“你就是许默?”
他开口,声音慈祥而温和。
这一瞬间,许巧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她站在许默旁边,感觉到万医生那审视的目光在自己弟弟身上来回打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后悔。
她现在真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
早知道今天万医生会来家里,打死她也不会让许默去后山的芦苇荡!
现在倒好!
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跟个叫花子似的。
身上还糊满了泥巴,活脱脱一个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野小子!
一点都不正经!
一点都不稳重!
这第一印象,算是全完了!
万一……万一万医生就因为这个,觉得弟弟不靠谱,不满意他了,那可怎么办?
不远处,刚刚才平复下心情的林春花,此刻也重新紧张了起来。
她那双枯瘦的手,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了身旁的木制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虽然在她眼里,自己的孙子千好万好,一表人才,是天底下最棒的小伙子。
可此刻,面对这决定孙子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她也不禁提心吊胆,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许默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在一瞬间绷紧了。
他的视线落在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的讨好与谄媚。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用一种与他这身狼狈装扮截然不相符的,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是。”
一个字,掷地有声。
他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着万医生的眼睛,继续问。
“我姐说,你想收我做徒弟?”
万医生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不变。
“是有这个打算。”
他反问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许默沉默了。
只有一秒钟。
但对于许巧和林春花来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们的心,都提到了最高点。
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傻子才不愿意!
快答应啊!
许默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开口,问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我家这个情况,您……想清楚了?”
他没有问学医苦不苦,没有问自己够不够格。
他问的是,您,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医生,真的想清楚,要和我们这种“坏分子”家庭,扯上关系了吗?
这个问题,比任何的保证和承诺,都来得更加沉重。
万医生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赞许。
不卑不亢,有担当。
是个好苗子。
“呵呵,”万医生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我这把年纪了,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他说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十分有力的手,捏了捏许默的胳膊。
“嗯,筋骨不错。”
他又毫不客气地,伸手拍了拍许默坚实的腹部。
肌肉紧绷,瞬间传来硬邦邦的触感。
“身体底子也好,是个能吃苦的。”
万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学医,尤其是学中医,采药、炮制,哪一样不是体力活?没个好身板可不行。
他转过身,走回到自己的医药箱旁,弯腰,将箱子打了开来。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各种草药味道的气息,瞬间在小院里弥漫开来。
那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个个用牛皮纸包好的小药包,还有一些晒干炮制好的、奇形怪状的中草药。
“来。”
万医生朝着许默招了招手。
“许默,过来。”
许默依言,迈步走了过去。
“秦知青跟我说,你小时候,家里是开药馆的。”
万医生的声音不疾不徐。
“想必耳濡目染,也应该见识过不少中草药吧?”
“正好,我今天带了不少药草在身上。”
“你来,认一认。”
考验。
这应该就是万医生的考验了。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他想收个徒弟,传承衣钵,自然也想收一个聪明伶俐、有点底子的好苗子。
而不是一个空顶着“药馆后人”的名头,现在却连甘草和黄芪都分不清的傻徒儿。
秦水烟也好奇地探过脑袋,朝着那打开的药箱里望去。
箱子里那些黑乎乎、干巴巴的根茎叶片,在她这个外行看来,跟后山遍地都是的野草,实在没什么两样。
她都认不出来,许默能行吗?
许巧和林春花的心,更是瞬间揪紧了。
她们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惶恐。
开药馆……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啊!
那时候,许默才多大?
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娃!
就算是天天在药材堆里打滚,又能记住多少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深奥的药理,那些繁复的草药名,他……他还能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