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便再无言语,转身迈步。
顾明远和那群半大少年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地跟在了秦水烟和顾清辞身后。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通往半山腰的土路上。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月亮被稀薄的云层遮住,只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前路崎岖的轮廓。
顾明远紧紧跟在秦水烟身后,他几次想开口,想问问默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前面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沪城来的女知青,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场。
明明看起来那么娇贵,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倒。
可她站在那里,就好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他们心中所有的慌乱和无措。
她很冷静。
冷静得……让人心安。
也让人,莫名地信服。
*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和平村的夜晚,没有沪城的流光溢彩,只有无边的寂静和黑暗。
半山腰上,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里,一豆昏黄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
林春花吃过了晚饭,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孙子回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熬不住夜,便由孙女伺候着擦洗了身子,早早躺下歇息了。
许巧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拎着一盏煤油灯。
灯罩被擦得锃亮,火苗在里面安静地跳跃着,映着她清秀的脸庞,也映着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这心里,总像是压着一块石头,七上八下的,怎么都踏实不下来。
【小默……怎么还不回来?】
【平时再野,天黑前也该着家了啊。】
她伸长了脖子,朝着山下那条唯一的小路张望着。
除了黑黢黢的树影和随风摇曳的野草,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顺着小路,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许巧眼睛一亮,以为是许默回来了。
她提起煤油灯,快步迎了上去,嘴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嗔怪的数落。
“小默!”
“今天又没上工,你跑哪儿野去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让家里人省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可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停了下来。
许巧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对劲。】
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起来乱糟糟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倒像是……来了一群人。
谁来了?
是小默带他的那些小兄弟们回家做客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许默虽然跟那群半大孩子混在一起,却很少把他们往家里带。
他知道奶奶身体不好,喜静。
也知道家里穷,连多添一副碗筷都紧巴巴的。
许巧的心,莫名地悬了起来。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的煤油灯高高举起。
昏黄的光线,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那一张张年轻而又焦灼的脸,便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是顾明远他们。
许默的那群小弟,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他们簇拥着两个女知青。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形高挑,气质清冷,正是那个前些日子刚来村里的沪城姑娘。
许巧的目光,飞快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一遍。
又一遍。
唯独,没有她最想见到的那张脸。
【小默呢?】
【他们都来了,小默去哪儿了?】
许巧的心,“咯噔”一下,狠狠地沉了下去。
那股盘踞了一整晚的不祥预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巧儿姐……”
顾明远看见了她,声音干涩地喊了一声。
他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许默呢?”
许巧急忙提着灯走过去,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默哥呢?”
“他今天……没跟你们一起出去玩吗?”
顾明远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
他低下头,躲开了许巧焦急的视线,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巧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出事了。】
【小默他……真的出事了。】
就在许巧感觉自己快要站不稳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覆上了她冰凉的手背。
那只手很纤细,也很稳。
秦水烟走上前,站定在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
“巧儿姐,我们进去院子里说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外面风大。”
“秦……秦知青……”
许巧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对上秦水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许巧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竟也莫名地,安静下来一些。
她点了点头,任由秦水烟半扶半牵着,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顾明远一行人,也默默地跟了进来。
小小的院子,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许巧像是刚从梦中惊醒,她定了定神,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她端着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和几个粗瓷碗走了出来。
“喝……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还有些发飘。
一行人在院子里的那张旧木桌前,围坐下来。
没有人说话。
空气里,只有倒水时发出的“哗哗”声,和众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许巧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水,最后才在秦水烟的对面坐下。
她双手紧紧地捧着温热的瓷碗,指尖却依旧冰凉。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向秦水烟。
“秦知青,我弟弟他……”
秦水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许巧,目光清明,缓缓开口。
“许默平时在做什么,你应该是清楚的吧?”
这话一问出口,许巧的脸色,骤然又白了几分。
捧着碗的手,也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碗里的热水晃出来,烫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许默在做什么?】
【我……我清楚吗?】
不。
其实她一点都不清楚。
她只知道,弟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扯着她衣角要糖吃的小男孩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时常会拿回来一些钱,不多,但足够给奶奶买药,足够让家里的饭桌上,偶尔能添一星半点的荤腥。
她知道,那些钱,来路不明。
靠她和许默在生产队挣的那点工分,根本养不活一家三口人,更别提奶奶那长年不断的汤药费。
她不敢问。
她没有资格问,也问不出口。
每一次,当许默把那些带着褶皱的毛票塞进她手里,说着“姐,给奶奶买点好的”时候,她只能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一旦问出口,这微薄的、却能救命的家用补贴,就会消失。
她害怕奶奶的药会断。
她害怕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会彻底塌下来。
所以,她只能装聋作哑。
她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也守护着心底那个摇摇欲坠的秘密。
可现在,这个秘密,被人用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揭开了。
秦水烟就那么看着她,不逼迫,也不催促,等着她的答案。
许巧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颗一颗地砸进了面前的粗瓷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秦知青……”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默他……”
“他是不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