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吧?
秦水烟尾音上扬,带着三分炫耀,七分得意,像是在说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丰功伟绩。
办公室里的空气,却在那一瞬间,凝固成了冰。
秦峰和秦野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滑稽地定格在了那一秒。
震惊。
错愕。
以及一种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荒谬绝伦的不可置信。
和平村。
光荣的。
拖拉机手。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的心口上,砸得他们头晕眼花,耳鸣阵阵。
秦峰看着眼前的姐姐。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甚至磨出了毛边。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衬得那张明艳的脸庞,多了一丝风霜的痕迹。
她瘦了。
不是沪城那些小姐们为了穿旗袍好看,刻意节食的纤瘦。
而是一种被艰苦生活打磨出来的削薄。
她的锁骨比记忆里更加分明,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可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近乎野性的光芒。
像一株在悬崖峭壁上,迎着狂风生长出来的野蔷薇。
骄傲,又带刺。
拖拉机手……
这四个字,在秦峰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的姐姐。
那个从小连拧汽水瓶盖都嫌费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秦家大小姐。
那个夏天嫌热,冬天怕冷,下雨天连门都懒得出的娇气包。
那个被父亲捧在手心里,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堆到她面前的宝贝疙瘩。
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云淡风轻地告诉他。
她,秦水烟,是和平村的拖拉机手。
和平村是什么地方?
他们兄弟俩在这里驻扎了这么多年,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穷山沟,土地贫瘠,交通不便,用“鸟不拉屎”来形容都算是抬举。
她怎么会……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还一待就是两个月?!
秦野的情况比他哥好不到哪里去。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傻了,嘴巴微微张着,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飞速闪过一幕幕画面。
是挽着父亲的手臂,出现在红星纺织厂的庆功宴上,明艳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骄矜,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和艳羡。
是上学时,姐姐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身后总跟着一群献殷勤的男生。
是他们入伍前,姐姐嫌弃地皱着眉,抱怨部队的绿军装太丑,却又偷偷在他们行李里塞满了沪城最好吃的点心。
……
父亲秦建国的话,言犹在耳。
【“小峰,小野,你们要记住。”】
【“水烟是你们的姐姐,也是我们秦家唯一的女孩儿。”】
【“爸爸这辈子,吃够了苦,绝不会让我的女儿再受一点委屈。”】
【“这家纺织厂,将来就是她的。你们要做的,就是变得足够强大,成为她的后盾,让她一辈子都能随心所欲,活得像个女王。”】
他们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的姐姐,生来就该被娇惯,被宠爱,被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簇拥着。
他们是男人,是弟弟,保护她,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职。
可现在……
秦野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一股滚烫的酸涩,从胸口直冲鼻腔。
他死死地咬住后槽牙,才没让那股心疼的泪水掉下来。
他身旁的秦峰,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看着面前两个高大挺拔的弟弟,此刻却像两只受伤的小兽,红着眼圈,一脸的震惊和无措,秦水烟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她那副略带得意的神情,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这两个傻小子,从始至终,都是最爱她,最护着她的。
她叹了口气,唇角的弧度放了下来,声音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她伸出手,越过办公桌,一人一边,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行了,看你们那点出息。”
“我没事。”
秦峰和秦野被她一拍,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猛地回过神来。
秦峰一把抓住了她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声音嘶哑得厉害。
“怎么可能没事!”
“爸呢?!”
“爸怎么会同意你来这种鬼地方!”
秦野也跟着激动起来,往前抢上一步,急切地追问:“家里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你会下乡?爸呢?!”
看着两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秦水烟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她也没打算瞒着。
她抽回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那一点点的凉意,让她纷乱的思绪更加清晰。
她抬起眼,迎上两人的目光,平静地再次投下了一枚炸弹。
“就是,家里出事了。”
“什么?!”
“出什么事了?!”
秦峰和秦野异口同声,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惶。
“你怎么没告诉我们?!一封电报都没有!”秦野急得口不择言。
秦水烟看着他,淡淡地摆了摆手。
“告诉你们?”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
“让你们在部队里瞎担心,然后冲动之下跑回家?”
“然后呢?被人抓住把柄,影响你们的前途?”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秦峰和秦野瞬间哑火了。
是啊……
以他们的脾气,若是知道家里出事,姐姐受了苦,怕是真的会不管不顾地跑回去。
在部队,这可是大忌。
秦水烟看着他们冷静下来,才继续说道:“不过你们放心。”
“我和爸爸,现在都好好的。”
听到这句话,秦峰和秦野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下了一点点。
人没事就好。
只要人没事,天大的困难都能扛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不约而同的猜测。
家里出事了,但人没事。
姐姐还从沪城跑到了这穷乡僻壤来下乡。
唯一的解释,就是……
秦家的红星纺织厂,破产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两人心里虽然难受,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这些年政策风云变幻,多少曾经风光无限的厂子说倒就倒。
父亲虽然精明,但或许是时运不济,不小心栽了跟头。
不过没关系。
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需要家里庇护的小孩子了。
他们现在是光荣的解放军军官,在部队里已经立住了脚跟,有了自己的前途和能力。
厂子没了就没了,家道中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两个人,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姐姐,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想通了这一点,两兄弟眼中的惊惶和无措,渐渐被一种沉稳的、属于男人的担当所取代。
秦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他转身,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才递到秦水烟面前。
“姐。”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坐下慢慢说。”
他拉开一把椅子,放在秦水烟身后。
“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