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那张黝黑的脸,在跳跃的煤油灯火光下,像一块被风干的铁。
他转过头,看向了女知青队长李秀华。
“秀华!”
“你现在,马上去把村里的民兵都叫起来!”
“先绕着村子前后,把所有能藏人的沟沟坎坎,都给我仔仔细细地过一遍!”
“要是还找不到人……”
他手里的旱烟袋捏得咯吱作响。
“你就把知青点这些小年轻,都给我喊起来!”
“男的!女的!都算上!”
“这黑灯瞎火的,我就不信她一个城里来的娇小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李秀华的脸色,比这月光还要白上三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把蒋莉莉那个不省心的刺头,翻来覆去骂了一百遍!
她还以为,经过这一个星期的敲打和教训,这个从沪城来的女知青,那股子傲气总该被磨掉一些,心思也能沉静下来了。
没想到!
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的,竟然敢给她惹出这种天大的祸事!
偷跑!
这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她这个女知青队长,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们这些知青,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干完一天的活,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就想躺下好好歇口气。
现在倒好!
全被这个蒋莉莉给搅和了!
要是今天晚上找不回来,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睡个安稳觉!
李卫国交代完,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抽抽搭搭的苏念禾,这才把烟袋往腰间一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那背影里都透着一股子要去抓贼的凶悍。
他一走,院子里那股紧绷的气氛才稍稍松懈了一些。
李秀华立刻把男知青的队长王建军叫了过来。
沈建国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皮肤晒得黑红,性格憨厚老实,此刻也是一脸的愁容。
李秀华把大队长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遍。
沈建国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
“这叫什么事儿啊!”
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疲惫,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秦水烟站在人群外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
蒋莉莉。
她胆子竟然这么大吗?
还敢玩逃跑这一出?
真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那一边,苏念禾还在哭。
她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圈,被她的两个小姐妹,盼儿和春燕,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往她们的宿舍走去。
“都怪我……”
苏念禾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
“我下午要是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说什么也该陪着她一起回宿舍的……”
“如果我陪着她,她……她肯定就不会动这种傻念头了……”
盼儿连忙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念禾,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呀。”
另一个叫春燕的姑娘也附和道。
“就是!这事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自己铁了心要跑,就算你今天把她劝回来了,保不齐她明天、后天,还是会偷偷溜掉!”
“这种人,就是自作自受!”
秦水烟听着她们的对话,不紧不慢的往自己的小宿舍走。
知青点的夜,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失去了宁静。
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影和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秦水烟刚走到自己房门口,旁边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瘦高的身影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
是顾清辞。
她显然是刚被外面的动静给吵醒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这姑娘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只要吃饱了饭,没什么事,倒头就能睡着。
“水烟?”
顾清辞看清是她,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外面……怎么这么吵啊?”
秦水烟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
“出事了。”
她言简意赅。
“蒋莉莉失踪了。”
“大队长正带着民兵满村子找她呢。”
“失踪了?”
顾清辞脑子里的那点瞌睡虫,瞬间被这三个字吓跑了一大半。
她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睛也倏地睁大了。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失踪?”
秦水烟耸了耸肩,神情淡淡的。
“谁知道呢。”
她抱着胳膊,倚着门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听苏念禾的意思,八成是受不了苦,想偷跑回家了。”
“逃跑?!”
顾清辞惊得咂了咂舌,倒吸一口凉气。
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
“我的天,她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要是被抓回来,那……那不得被扒掉一层皮啊!”
顾清辞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这下子,她那点仅剩的睡意也荡然无存了。
她缩了缩脖子,看着外面乱糟糟的院子,也不敢一个人回屋睡觉了。
“我……我能去你屋里待会儿吗?”她小声问。
秦水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转身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顾清辞立刻会意,像只找到了组织的小尾巴,赶紧跟了进去。
秦水烟的小单间,收拾得干净整洁。
她从桌上的铁皮罐子里,舀了两勺金贵的麦乳精,放进顾清辞的搪瓷缸里,又提起暖水壶,冲了半缸热水。
一股香甜的气息,立刻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喝吧。”
她把搪瓷缸递给顾清辞。
顾清辞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双手捧着温热的缸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两个人就这么一坐一站,谁也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顾清辞喝麦乳精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而窗外,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呼喊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
整个和平村,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彻底沸腾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就在顾清辞快要把一杯麦乳精喝完的时候——
“滋啦——”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猛地从院子里响起!
紧接着,女知青队长李秀华那带着几分沙哑和焦躁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传遍了知青点的每一个角落。
“注意了!所有知青都注意了!”
“现在都从屋里出来!到院子里集合!”
“刚刚接到大队长通知,村子周围没有找到失踪的蒋莉莉同志!”
“现在,需要组织人员进山搜寻!”
“所有男知青,带上你们的手电筒、火把,立刻到院子中央集合!准备跟民兵队一起进山!”
“另外,女知青这边,也要出五个人!”
“主席教导我们,妇女能顶半边天!革命工作不分男女!”
“现在,所有人出来抽签!”
“抽中谁,就谁去!”
喇叭声一停,死寂了没两秒。
“咯吱——”
“哐当!”
一扇扇房门被不耐烦地推开。
咒骂声,抱怨声,压得低低的,在夜风里打着旋儿。
“搞什么名堂!”
“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个蒋莉莉是疯了吗?自己想死别拖上我们啊!”
知青们骂骂咧咧地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睡衣外面胡乱套着件外衣,个个都顶着一双惺忪又布满血丝的眼睛。
院子中央,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张破旧的方桌。
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将周围一小圈地方照亮,旁边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竹筒,里面插着几根卷起来的纸条。
李秀华站在桌子后面,脸色铁青,手里还拿着剩下的纸条,显然是准备等女知青们都到齐了,就把抽签的“刑具”放进去。
男知青那边已经闹哄哄地集合完毕,王建军正在点名,手电筒的光柱在人群里晃来晃去。
“女同志们,都过来!”
李秀华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嘈杂。
“别磨蹭了!人命关天的事!”
九个女知青,稀稀拉拉地围了过去,脸上都写满了不情愿。
秦水烟拉着顾清辞,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面。
“都过来抽签!”
李秀华把手里的纸条一股脑全塞进了竹筒里,用力晃了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竹筒里一共九个签,五个上面画了圈,四个是空白。”
“抽到画圈的,今天晚上就跟我进山!抽到空白的,回屋睡觉!”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五个!
将近一半的人都要去!
谁也不想当那个倒霉蛋。
这黑灯瞎火的,山里有什么毒蛇猛兽都不知道,蒋莉莉是死是活跟她们有什么关系?为了她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谁干?
最前面的几个女知青推推搡搡,谁也不肯第一个伸手。
“快点!”李秀华不耐烦地催促道。
一个胆子小点的姑娘,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踉跄着上前,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地从竹筒里摸了一根出来。
她抖着手展开。
空白的。
那姑娘像是中了头彩,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瞬间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捏着那张空白纸条,像是捏着什么宝贝似的,赶紧退到了一边。
有了第一个,后面的人也就不再犹豫了。
一个接一个地上前。
很快,就轮到了排在后面的苏念禾和她的两个小姐妹。
盼儿和春燕手牵着手,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两人抽完,摊开一看,都是空白。
她们俩顿时喜笑颜开,拍着胸口庆幸不已。
很快,竹筒里只剩下最后两根纸条。
而还没抽的,也只剩下秦水烟和顾清辞两个人。
顾清辞紧张地攥住了秦水烟的衣角,手心冰凉。
“水烟,我……”
“我去吧。”
秦水烟拍了拍她的手,神色自若地走上前去。
她连看都没看,随手从竹筒里抽了一根出来。
顾清辞也赶紧跟上去,拿了最后一根。
两人同时摊开。
秦水烟的手里,是一个鲜红的圈。
而顾清辞的,一片空白。
“烟烟!”
顾清辞想也不想,立刻把自己的空白纸条往秦水烟手里塞。
“烟烟,我们换!我跟你换!”
“这大晚上的,山里多危险啊!你才刚来,路都不熟悉,万一……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我跟你换,我去!”
秦水烟看着她急得快要掉眼泪的样子,心里划过一丝暖流。
她笑了笑,轻轻推开了顾清辞的手。
“没事儿。”
“我跟着大部队走,丢不了。”
“可是……”顾清辞还想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柔弱又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从旁边响了起来。
“秦知青……”
是苏念禾。
她走了过来,那双兔子似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眼圈下面带着淡淡的乌青,看起来楚楚可怜。
“这么巧,我也抽中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
“要不……我们组个队,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