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贾政轻啧一声,翻到下一本。
陕西道的监察御史,职司更重。
不仅要管茶马互市的公平,还要盯紧边关军饷的发放,甚至连驿站的马匹数量、军户的田亩收成,都要一一核查。
其中一页记录着上月的军饷案:监察御史发现有将领虚报人数冒领军饷,刚要上奏,就被张启年以“查无实据”压了下来,如今案子还悬在那里。
他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
各省监察御史,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处处受限。
偏远些的省份,御史查案往往被地方势力架空,想查案却连驿站都住不安稳;
富庶之地,又难免被糖衣炮弹腐蚀,卷宗里好几处都标注着“御史贪墨被革职”的记录,墨痕刺眼。
更棘手的是,不少监察御史身兼数职,既要管吏治,又要管民生,甚至还要参与修河、赈灾,精力根本不够用。
有位云南道的御史,在卷宗里写道:“一省之事,仅靠三人监察,纵有三头六臂,亦难周全。”
字迹潦草,透着深深的无奈。
贾政将卷宗合上,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
难怪都察院积弊深重,连最基础的职司分配都如此混乱。
监察御史权责不清,又缺乏有效的支持,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排挤,能真正办实事的,竟成了少数。
“看来,整顿之事,不止于都察院本部。”他低声自语。
各省监察御史是都察院的手脚,手脚不灵便,身子再强也没用。
若想让都察院真正发挥作用,各省的监察体系,也必须彻底梳理。
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值房外,登记出入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像一颗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正慢慢漾开涟漪。
贾政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各省监察御史职司重整”几个字。
案几上的“各省监察御史职司重整”字样墨迹未干,贾政忽然搁下笔,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顿。
他想起离京前,皇帝在御书房说的那句“给你三个月,让朕看看都察院在你手里能有几分起色”。
说是考察能力,实则是要看他能否成为皇帝手中趁手的刀,能否办成那些皇帝想办却不好明说的事。
而如今,最让龙椅上那位寝食难安的,莫过于国库那本薄薄的账册。
养兵要银子,赈灾要银子,连官员的俸禄都快支应不上了——皇帝前日还在朝会上盯着户部尚书,冷笑着说“若能把一个银板掰成两瓣花,朕倒要学学这手艺”。
贾政揉了揉眉心。
都察院是监察机构,不是户部,唯有抓贪腐能追回的库银。
若连这点“远水”都引不来,三个月后,别说让皇帝满意,怕是连这暂代的左都御史之位都坐不稳。
全面整顿各省监察体系?
太急了,三个月内根本不可能见成效。
但神京城这块地方,他还是能攥得过来的。
目光落在“张麒麟”三个字上,贾政忽然有了主意。
神京四少,哪一个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
哪一个手里没有不干净的银子?
张麒麟的赌坊、李尚书侄子的绸缎庄、王御史儿子的当铺……这些明面上的产业,暗地里不知藏着多少巧取豪夺来的民脂民膏。
寻常百姓提起这些官宦子弟,哪个不是恨得牙痒痒?
久而久之,连带着对所有官员都没了好印象。
若是能拿这“四少”开刀,狠狠整治一番,不仅能追回些赃银充实国库,更能让底层百姓看看,都察院是真能为他们出头的——民心顺了,税赋收缴或许能少些阻力,这又何尝不是在帮皇帝“省银子”?
贾政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都察院外熙攘的街道。
阳光穿过门楼,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像极了这神京城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全面整顿太难,但以点破面,拿最扎眼的“神京四少”作筏子,让那些仗着父辈权势横行的子弟收敛些,总能做到。
张麒麟是头一个,剩下的三个,也该好好查查他们的底细。
他重新坐回案前,在纸上添了几行字:“查神京四少产业——张麒麟赌坊、李修文绸缎庄、王承裕当铺、赵珩粮行,查查其背后恶行。”
笔尖划过纸面,力道比先前重了几分。
三个月时间,或许不够让都察院脱胎换骨,但至少能让神京城的百姓看到,官员里头,还有人愿意管管这些腌臜事。
至于那些被追缴的赃银,就算填不满国库的窟窿,至少能让皇帝明白——他贾政手里的都察院,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水衙门。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挺拔如松。
贾政收起纸,对门外的随从道:“去把徐冰叫来,本官有话问他。”
张麒麟的案子,该加把火了。
这头一炮,必须打响。
张启年的值房里,徐冰正弓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
“大人,贾大人那边……真要查麒麟少爷?”
他额上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滑,洇湿了官袍的领口。
张启年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捻着茶盏盖,冷哼一声:
“查?他敢!不过是新官上任想烧把火罢了。你且拖着,找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应付,看他能奈你何。”
徐冰心里正七上八下,刚想再求个明确的章程,门外突然传来随从的声音:“徐大人,贾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这声传唤像道惊雷,在徐冰耳边炸响。
他浑身一哆嗦,腿肚子瞬间软了半截,差点没站稳。
“怎……怎么这么快就又找我?”徐冰的声音都带了颤,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方才领下查张麒麟的差事时,他就觉得头皮发麻,如今张启年这边还没松口,贾政又来召唤,莫不是又要派什么难办的任务?
张启年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耐:“慌什么!去看看他要说什么。记住,不该应的别应。”
徐冰硬着头皮应了声“是”,转身往外走,只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每一步都虚浮得很。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血压怕是蹭地一下就上去了——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左都御史,催着查顶头上司的儿子;
一边是手握实权的右都御史,让他拖延应付。
自己夹在中间,简直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