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水面荡起细碎的波纹,十余艘官船首尾相接,在晨光里破开薄雾,船帆上的“钦”字旗猎猎作响。
贾政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望着两岸飞速后退的芦苇荡,指尖无意识地叩着船舷。
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
“大人,扬州府的最新消息。”
锦衣卫千户翻身跃上甲板,手里捧着封密信,油纸边缘还沾着水迹。
贾政接过密信,拆开时指腹被粗糙的纸边磨得微疼。
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急着写就的——
“……贾琏遇袭前,曾会扬州通判之子周定安。周称有盐道工程舞弊的情报,约在道旁的工程房见面。贾琏带三名护卫前往,入内不足两刻,房梁骤塌。周定安被横梁擦过肩,仅受皮外伤;贾琏被压在下方,颅骨受损,至今未醒……”
扬州通判之子?
贾政的眉头骤然拧紧。
一个通判的儿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巡查现场?
还“恰好”在贾琏遇袭前提供情报?
“周定安现在何处?”他抬眼问,目光锐利如刀。
“已被扬州府衙看管,据供称,是从其父处获知盐道工程腐败,想向贾琏献功。”
千户的声音带着疑虑,“属下觉得这说辞太巧。”
“巧得像编好的戏文。”贾政将密信揉成一团,扔进运河。
纸团在水面打了个旋,很快被浪花吞没。
他走到舱内,铺开舆图,手指点在扬州的位置。
扬州通判周启年,是甄家的门生。
这层关系,在官场不算秘密。
那么,周定安的出现,是周启年的意思,还是甄家的授意?
这周安定不过庶子,如何与贾琏相比?
“让通州府严加看管周定安,不许任何人接触,尤其是扬州来的人。”
贾政的声音冷得像运河的冰,
“另外,查周定安和周启年的行踪——他们三日前开始,都见过什么人,一丝一毫都不能漏。”
“是!”千户领命而去,靴底敲击甲板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风里。
工程房的房梁,绝不可能“骤然”倒塌。
要么是事先被人动了手脚,算准了贾琏进入的时间;要么是有人在附近操控,比如用重物撞击墙体,引发结构坍塌。
周定安受的“皮外伤”,更像是苦肉计——既洗清了嫌疑,又能作为“目击者”,在将来的供词里添油加醋。
“好深的算计。”贾政低声自语,指腹按在“工程房”三个字上,几乎要将纸戳破。
他们要的,恐怕不只是贾琏的命。
工程涉及五十万两,主事官员遇袭昏迷,再加上一个来自扬州的“关键证人”……
这盘棋,分明是想把水搅浑,让查案的人找不到头绪,最终只能归咎于“意外”或“小贼作案”。
若真是甄家所为,他们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竟敢在巡查期间,对朝廷命官下手。
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
“大人,该用早膳了。”贴身小厮端来食盒,里面是简单的酱菜和米粥。
贾政浅尝几口,只是摆手让他退下。
他想起荣庆堂里王熙凤的哭声,想起贾赦佝偻的背影。
那时只觉得是贾家遭了祸事,如今想来,对方的目标或许不只是贾琏。
打残贾琏,既能打击荣国府的长房,又能借着查案的由头,把水搅浑,拖延盐道工程的清查——毕竟,贾琏是负责此事的官员。
一箭双雕。
“甄应嘉啊甄应嘉……”贾政望着舱外掠过的飞鸟,眼底泛起冷光。
这位甄家宗主,表面上文雅和煦,暗地里却如此阴狠。
王子腾倒台后,他以为甄家会收敛些,没想到竟来得更急更猛。
“大人,前面快到淮阴码头了,按计划要在此处补给淡水。”舵手在舱外禀报。
贾政应了声,忽然想起一事:“淮阴知府与贾家有旧吗?”
“好像没有深交,但去年老太太寿宴时,他送过贺礼。”小厮在一旁回道。
贾政沉吟片刻:“传我的帖子,请淮阴知府来船上一叙。”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关于扬州通判周启年,关于甄家在的势力,或许淮阴知府能透露出些什么。
船缓缓驶入淮阴码头时,岸边已有官员等候,为首的正是淮阴知府,穿着簇新的官服,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
贾政站在船头,看着码头上往来的漕船,忽然觉得这场查案,恐怕比想象中更凶险。
周定安像个鱼饵,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而他这个钦差,就是对方想钓的鱼。
只是对方没想到,他不仅要吃鱼饵,还要顺着鱼线,摸到藏在水里的钩子。
“大人,淮阴知府来了。”
阳光穿过薄雾,在码头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淮阴码头的风带着鱼腥味。
“贾大人一路辛苦!”
田文昌抢上前两步,拱手时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
“下官已备下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贾政看着他鬓边的汗,知道这位知府定是等了许久,笑道:“田大人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田文昌引着他往码头旁的酒楼走,嘴里不停念叨,
“大人如今为圣上办事,操劳颇多,能莅临淮阴,是咱们淮阴的福气……”
酒楼设在三层高的望河楼,推窗就能看见运河上穿梭的商船。
厅内早已摆好宴席,海参、鲍鱼、长江鲥鱼流水般端上来,都是时鲜的海味。
“大人尝尝这个,”
田文昌亲自给贾政布菜,“这鲥鱼是今早刚从江里捞的,用火腿清蒸,最是鲜美。”
贾政夹了一筷子,鱼肉细嫩,果然名不虚传。
酒过三巡,田文昌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从淮阴的漕运说到盐税,又从盐税夸到贾政督造的寒光铁:
“那兵器我听来往商人说,削铁如泥!大人真是神乎其技,我等望尘莫及啊!”
旁边的通判也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田大人前几日还说,要是淮阴的水师能换上寒光铁兵器,定能把那些水匪吓得屁滚尿流!”
“诸位过誉了。”贾政举杯回敬,酒液入喉,带着温热的暖意,
“兵器再好,也得靠人用。淮阴政通人和,我在京城都有所耳闻。”
一番商业互吹,把气氛烘得热热闹闹,连锦衣卫的千户都跟着喝了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