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看着厅内众人紧绷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嘶哑干涩,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却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畅快。
可没笑两声,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身子往前倾,枯瘦的肩膀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应元正心头一紧,看到傻站的四皇子,连忙说道:“四哥,你也看到了,父王身子实在不适,连说话都费劲。
你若真心记挂,不如先启程回京城,等日后父王病好了,再来看望也不迟。”
王妃起身扶住平南王的后背,另一只手飞快抽出帕子,按在他嘴边。
那素色的帕子上,瞬间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王妃很快稳住神色,顺着应元正的话往下说:“殿下,王爷这风寒来得凶,府医说怕是容易传染。
您金贵身子,可不能在这时候染病。不如先离开吧,也替我给皇上带句话。
就说岭南一切安好,王爷待病好些,自会向皇上禀明近况。”
四皇子本就被平南王方才的眼神吓得心头发慌,此刻见王妃和应元正都递来台阶,哪里还敢多留。
他连忙后退半步,躬身行礼都带着几分仓促,“那……那侄儿便不扰皇叔静养了,这就启程离开!
等下次皇叔身子大安,侄儿再专程来岭南探望!”
他原本就只是为了见一面,确定一下自己的记忆。
现在看平南王这样,他几乎是逃一般地转身离去。应元正赶紧跟上相送。
走到王府大门,四皇子才稍稍缓过气来。
应元正立刻补上一句,“王爷近来身子不适,难免心绪烦躁,方才若是有失礼之处,还望四哥不要见怪。”
“我知道,我知道。”四皇子连连点头,左右扫了一眼,见门口只有几名值守侍卫,便压低声音凑近说。
“只是我没料到,皇叔脾气竟这般反复无常。你在府里,得多留个心眼,莫要无意触怒,惹祸上身。”
应元正连连点头,“多谢四哥提醒,我记下了。”
“那我就先回京了。”四皇子往后退了两步,看向停在路边的马车,“有什么要紧事,咱们再通过书信联络。”
说罢,便转身踏上马车的踏板,动作都比来时快了几分。
应元正早让人把自己的马牵在一旁候着,想着好歹送四皇子到城外。
可他刚要翻身上马,就被马车内的四皇子拦了下来。
“不必送了。”四皇子探出半张脸,神色略显急切。
“皇叔病重,府中正需你照应。你还是回去吧,免得乱了阵脚。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心里有数便是。”
应元正顺势拱手,“那四哥一路顺风,保重。”
目送马车远去,直至尘烟散尽,他才转身回府。
本打算直奔偏厅探望王爷,却在廊下遇见大安。
“世子,快跟我来吧,王爷要见你。”
应元正也没多问,只点头回应,“好,我这就去。”
他并不知道,大安其实撒了谎。
王爷方才对所有人下了逐客令。
但王妃与大安商量后,觉得屋中不能无人,便想着让应元正去试试。
或许……王爷只是不愿见那些老人,愿意和应元正说几句话。
所以他到的时候,大家都站在外面,包括王妃。
进去后,应元正见平南王仍坐在圈椅上,脸色比方才差了许多。
潮红褪得干净,露出底下蜡黄的底色,连眼神都有些涣散,像是连聚焦都费力气。
他知道王爷不想听劝诫,便不说这些事。
“父王,”应元正垂着头,声音沉稳却带着几分坚定,“儿臣一定会手刃皇帝!为您,为我自己报仇!”
王爷盯着他看了许久,浑浊的眸子里像是映出了过往的画面。
他想起初见这孩子时,瘦小单薄。却居然有提出和他合作,一起对付皇帝的胆量。
那份孤勇与决绝,他至今记得。
如今,这孩子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现在是岭南的最高权力。
王爷闭了闭眼,“之前……我还担心自己走了之后,王妃一个人撑不起岭南的局面,还想着让你多辅助她……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说到‘王妃’二字时,平南王的语气稍微软了些,“她比我清醒,也比我……沉得住气。”
应元正沉思片刻,猛地抬头,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想法。
“父王该不会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局面,借着病重……”
平南王听到这话,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你倒会想。可惜……不是这样的。只是如今歪打正着,倒成全了她。”
他眼中浮起一丝平静,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这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应元正腰腿发麻,几乎以为平南王已经睡着了。
就在他准备轻声退下时,平南王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能被风卷走。
“……要赢啊。”
应元正双膝跪地,郑重叩首,“是!”
之后,他再没听到平南王说话。
悄悄起身,应元正离开了房间。
因平南王明确说“谁也不见”,廊下等候的众人也没再多留。
毕竟起兵的日子定了,每个人都有一堆事要忙,总不能一直守在王府。
众人简单道别后,各自散去,只留了几个侍从在偏厅外值守。
夜色渐深,偏厅里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笼罩着小小的空间。
王妃端着温好的汤药进来,她本想让王爷回房休息,但王爷拒绝了。
她走到平南王身边,轻声道:“该喝药了。”
平南王没有动,直到王妃将药碗递到他唇边,才缓缓张开嘴。
苦涩的汤药滑过喉咙,他却难得没有皱眉,待喝完最后一口,才低声开口,“这几日……对不住了。”
说这句话时,他没有看王妃,目光落在灯芯跳动的火苗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王妃拿着帕子,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动作温柔。
她语气平淡却满是理解,“一家人,说什么对不住。你能明白我们的考量,愿意等那合适的时机,便够了。”
她顿了顿,眼中忽现一丝狡黠,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问:“你该不会……是故意装疯,好让我接手岭南吧?”
平南王一怔,随即笑了:“你和元正,倒想到一处去了。可惜……我没那么深的算计。”
王妃却没接他的话,眼底盛着温柔的光,“那我就当你是这个意思。”
平南王看着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那轮廓柔和得不像话。
他没再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歇息吧。我想开了,让大安守着我就行。”
王妃见他气色平稳,比白日好了许多,便点头:“也好,我也有些事要处理。”
只是转身离去时,心头莫名一悸。
可回望一眼,平南王却睡得安详,仿佛只是沉入一场无梦的夜。
谁也没想到——
这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对话。
崇治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寅时,平南王应昌和,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