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城下那场功败垂成的进攻,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济尔哈朗预想的要深广。消息传开,辽东本就不稳的人心,更是暗流涌动。
复州、盖州一带,原本被清军高压和连坐法勉强弹压下去的逃亡潮,再次抬头。这一次,不仅仅是底层汉民拖家带口南逃,更有几个原本依附清廷、担任屯堡小头目的汉军旗旧人,也带着家眷和亲信,趁着夜色消失,只留下一座座空荡荡的堡垒和堆积未运的粮草。更让济尔哈朗心惊的是,有探子回报,在辽东海边某些偏僻渔村,开始出现陌生人活动,他们带来南方王师北伐的消息,甚至留下了一些粗劣但足以果腹的粮食和盐巴,虽然行踪隐秘,但“海上有路,南边有王师”的传闻,却如同风一般,在穷苦绝望的辽民中悄然传开。
“乱源在海上!”济尔哈朗在军帐中咆哮,却又无可奈何。他可以派骑兵封锁道路,可以严惩逃亡者,却无法封锁那浩渺无边、又处处可以登陆的海岸线。旅顺口水师新败后龟缩不出,登莱水师残部只敢在近岸巡逻,对那几艘神出鬼没的振明军新式战舰毫无办法。海上力量的缺失,成了勒在他喉咙上、越收越紧的绳索。
他不得不再次向北京告急,除了请求增派陆师,更着重强调“亟需水师助战,肃清海氛,否则辽东永无宁日”。奏疏以六百里加急送出,字里行间,已透出这位久经沙场的老王深深的无力感。
北京,紫禁城。
多尔衮接到济尔哈朗的告急文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辽东局势的恶化,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糟。陆上胶着,海上失控,这已非简单的军事失利,而是战略层面的被动。
“水师……水师!”他将文书狠狠摔在御案上,“我大清以骑射立国,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几艘南蛮的破船逼到如此境地!”
殿中肃立的王大臣们皆垂首不语。他们大多出身关外,习惯了铁骑纵横,对海洋既陌生又轻视。如今这无形的敌人从海上袭来,让他们有力无处使,只剩下烦躁与茫然。
“皇上,”范文程硬着头皮出列,“为今之计,唯有双管齐下。陆上,严令济尔哈朗王爷,不计代价,务必于四月前攻克金州,拔除辽东这颗钉子。同时,可令山西姜镶、陕西孟乔芳加大袭扰力度,牵制真定之敌,使其不能东顾。”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至于海上……郑芝龙那边,需再施重压。可令使者明确告知,若其不能约束其子,断绝与武昌往来,则‘海澄公’之议作罢,且我朝将视郑家为敌寇,发兵讨伐!即便一时难以跨海攻其老巢,亦可联络倭国、荷兰红毛夷,许以重利,共击郑家,分其海上之利!”
这是驱狼吞虎、引外敌制内患的毒计。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沉吟不语。借助外夷之力,终究是饮鸩止渴,且后患无穷。但眼下,似乎已别无他法。
“就依范先生所言。去办吧。”多尔衮疲惫地挥挥手,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他仿佛看到,那张原本清晰的大清版图,正被来自南方的火焰和东方的海水,一点点侵蚀、灼烧。
武昌,摄政王府。
与北京的焦躁不同,这里的空气虽然同样紧绷,却多了一份沉稳与谋定后动的气息。林慕义刚刚审阅完真定、辽东、南京送来的最新报告,以及王五从各方搜集的零散情报。
真定方面,金声桓成功挫败屯齐的反扑,双方转入消耗战,金声桓部队伤亡不小,但士气尚存,且成功牵制了大量清军主力。南京方面,陈子龙与沈文渊(已冒险从海路返回,带回了与郑成功初步合作的经验及对海上风险的评估)联手,基本稳住了“摊丁入亩”试点的推行,同时,“护商船队”的遴选也接近尾声,三支初步入围的商团正在接受最后核查。而辽东,金州城奇迹般的再次坚守,以及黄得功、郑成功海上协同初显威力,无疑是最令人振奋的消息。
“王爷,郑成功此举,虽是义勇,却也将其自身与郑家推到了风口浪尖。”陈忠在一旁低声道,“郑芝龙老奸巨猾,至今态度暧昧。北边必不会善罢甘休,恐对郑家施以重压,甚至挑拨离间。”
林慕义点点头:“郑成功是颗好棋,但也是一着险棋。我们不能让他孤军奋战。”他沉吟片刻,“以我的名义,再给郑成功去一封密信。一是嘉奖其功,二是提醒他注意自身及部属安全,防备北边狗急跳墙,甚至其家族内部可能出现的掣肘。三是……可暗示他,若事有不谐,或觉在闽难以施展,武昌水师,永远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可以独领一军。”
这是给郑成功一条后路,也是进一步将他与武昌的利益捆绑。
“另外,”林慕义走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辽东的局面,靠海上袭扰和接济,只能解一时之困,难解长久之围。必须给济尔哈朗更大的压力,让他无法专心对付金州。”
他的手指点在海图上山东半岛的位置:“登莱水师残部,是清廷在北方海域唯一像点样子的力量。虽不强,但像苍蝇一样烦人。黄得功舰队新经战阵,需要修整,不宜再行冒险。或许……可以给郑成功一个机会,也试一试他麾下船队的真正成色。”
“王爷的意思是?”
“让郑成功,不必再去金州冒险。换个目标,袭扰登州、莱州沿海,焚其港口,掠其粮船,甚至……做出攻击天津卫、威胁京畿海路的姿态!”林慕义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声势要大,动作要快,打了就走,让多尔衮和济尔哈朗,时刻觉得背后海上悬着一把刀!”
这是围魏救赵,更是将海上游击战的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还有江南,”林慕义将目光移向舆图下方,“‘护商船队’名额既定,就不能只停留在纸上。让他们尽快选定首航目标,备齐货物,在水师护航下,走一趟安全的短途航线,比如去琉球或日本长崎。必须让江南的士绅商贾,尽快看到实实在在的海贸利润!只有利益真正落地,他们才会死心塌地支持开海,支持新政。”
一条条指令,环环相扣。稳住辽东,搅动北方沿海,做实江南海贸,每一步都在将海上这篇大文章,写得更加扎实,也更加气势磅礴。
“王爷,还有一事。”王五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北边细作传回消息,多尔衮似有意联络倭国与荷兰人,共同对付郑家。”
林慕义眉头一皱。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却也符合多尔衮困兽犹斗的心态。“倭国……德川幕府锁国正严,未必会轻易介入。荷兰东印度公司重心在南洋,且与郑家素有旧怨,倒是可能心动。”他思索片刻,“告诉我们在巴达维亚(雅加达)和长崎的人,密切关注荷、倭动向。必要时,可以放出风声,就说我武昌愿与各方公平贸易,共享海利,只要他们不插手明清之争。另外,让赵铁柱加紧新式战舰的建造和火炮改进,尤其是射程和精度。未来的海上,不仅是勇气和数量的较量,更是技术与火力的比拼。”
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在东海、黄海乃至更广阔的洋面上,将不仅仅是帆影与刀光的追逐,更是两种文明、两种发展路径的激烈碰撞。而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自己手中的船队,不仅要有劈波斩浪的勇气,更要有领先时代的技术与眼光。
暗潮已然汹涌,而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谋划与布局之下,悄然孕育。时代巨轮的转向,往往始于深海之下,那无人可见的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