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第一场雪落下时,武昌城内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严寒并未能冻结这座城池蓬勃的生机,反而像是某种洗礼,将战火的痕迹悄然覆盖,只留下新生事物在积雪下顽强孕育的轮廓。
与郑家盟约带来的第一批实实在在的好处,在初雪降临前终于抵达。十余艘悬挂着郑家旗帜的海船,满载着来自暹罗、占城的优质稻米,以及吕宋的硝石、琉球的硫磺,缓缓驶入武昌码头。这些物资的到来,如同久旱甘霖,极大地缓解了湖广因战乱和清丈动荡导致的粮储压力,也为军工生产注入了强劲的动力。
码头上,负责接收的政事堂属吏和钱广源麾下的商贸总会人员,忙碌地清点、搬运、入库。看着那黄澄澄的稻米和雪白的硝石,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实实在在的利益,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能凝聚人心。
“钱先生,有了这批货,咱们至少能安稳过冬,军械监那边,也能放开手脚干上几个月了!”一个年轻吏员兴奋地对钱广源说道。
钱广源抚着微胖的肚腩,眼中精光闪烁,低声道:“这只是开始。只要这条海路畅通,往后粮食、硝石便不愁来源。关键是,咱们的茶叶、生丝、瓷器,在海外可是抢手货,这其中的利差……”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海在眼前涌动。与郑家的合作,不仅解决了战略物资的短缺,更打开了一扇通往巨大财富的大门,这财富,将是大都督府推行一切新政最坚实的后盾。
与此同时,在白雪覆盖的洪山山麓,首批三座“棱堡”的试点工程,正顶着严寒艰难推进。巨大的地基坑穴已经挖开,如同在大地上撕裂的伤口,大量征调的民夫和部分军队辅兵,在技术院匠师的指导下,冒着风雪,用糯米灰浆混合着碎石,垒砌着倾斜而厚实的外墙基座。
赵铁柱裹着厚厚的棉袍,胡子眉毛上都结满了冰霜,却依旧蹲在工地上,用手摸着刚刚砌好的墙体,检查灰缝的饱满度和墙体的倾斜角度。
“这里,角度再调整半度!”他对着负责此段的工匠头目吼道,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还有,碎石要清洗干净,不能有泥土,否则影响牢固!”
那工匠头目连连点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们都见识过这位赵主事在技术上的执拗和严格,也隐约明白,正在建造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极其坚固的堡垒。
林慕义也曾数次亲临工地视察。他站在高处,望着下方初具雏形的棱堡群,对陪同的陈忠和几位格致书院的教员道:“此堡若成,配合我军之火器,可谓固若金汤。将来不仅是武昌,北伐中原,沿途要隘,皆可依此建制,步步为营,则虏骑虽众,其奈我何?”
一位精于算学的教员感叹:“大都督此设计,暗合几何极致,巧夺天工!学生等根据图纸测算,若守军千员,配备足够火器,足以抵御数万敌军围攻。”
技术的优势,正在一点点转化为实实在在的防御力量,这种力量,看得见,摸得着,带给所有人的信心是前所未有的。
内部的整合与建设也未曾停歇。讲武堂第一期军官轮训班正式结业,数百名经过系统学习、接受了新式战术和忠义思想熏陶的年轻军官,被充实到各部队中,担任队正、哨官等基层职务。他们的到来,如同新鲜的血液,使得振明军的肌体更加富有活力,指挥更加顺畅,凝聚力进一步增强。
金声桓、孙铭等将领,也彻底融入了大都督府的体系。金声桓因在守城战和后续整顿中的出色表现,被正式任命为前军都督,独当一面。孙铭则因沉稳果敢,被调任至正在扩建的水师,担任黄得功的副手,负责陆战队员的训练和登陆作战事宜。权力的分配与晋升,逐渐形成了以战功、能力和忠诚为导向的明确规则,这使得内部的人心愈发安定。
这一日,雪后初晴。大都督府内,林慕义召集核心成员,听取年终汇总。
陈忠汇报军政:“截至本月,我军实有战兵已恢复并扩充至六万余人,其中燧发铳手占比超过四成,新式火炮列装百余门。水师新增大小战船三十余艘,官兵逾万。讲武堂二期已开班。”
沈文渊汇报内政:“湖广核心七州县清丈基本完成,新增纳税田亩近三成,秋粮征收虽遇阻挠,但大体顺利,府库存粮可支应军民至明年夏收。与郑家贸易,出超白银五万两,均已购入军需物资。”
赵铁柱汇报技术:“燧发铳月产已达三百支,合格率九成。‘破浪’炮月产五门,轻型野战炮开始试制。棱堡工程完成地基及主体两成。”
王五则简要汇报了各方动向,重点仍是北虏酝酿报复,南京方面小动作不断,郑家态度仍需观察。
听着这一项项成果,尽管深知前路依旧艰险,但在座众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几分笃定。与半年前初至武昌时的仓皇窘迫相比,如今的大都督府,已然羽翼渐丰。
“诸位辛苦。”林慕义最后总结,目光沉静,“去岁今日,我等弃守瓜洲,仓皇西顾,前途未卜。今岁今日,我等坐拥湖广,带甲数万,府库渐充,技术日新。此皆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亦赖诸位同心戮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北虏亡我之心不死,南京视我等如眼中钉,四方强敌环伺。眼下些许成就,不过是立足未稳。万不可有丝毫懈怠!”
“谨遵大都督教诲!”众人齐声应道。
会议散去,林慕义独自留在签押房。他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泥土的芬芳。远处,洪山棱堡工地的号子声隐约可闻;近处,街市上恢复了部分生气的叫卖声依稀传来。
他想起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从吴庄堡的初啼,到瓜洲的壮大,再到武昌的血战与重生。这尊新鼎,在经历了无数次锻打与淬火后,终于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有了坚实的基座和清晰的轮廓。
羽翼渐丰,方能搏击长空。
他知道,当明年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之时,真正的考验才会来临。但这一次,他已不再是那个仅凭先知和系统勉力支撑的穿越者,他的身后,是一个初具规模、充满生机的新生政权。
他拿起笔,在一张信笺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北伐,当始。”
这不再是口号,而是基于实力与形势判断后,即将展开的战略宏图。鼎器已成,是时候用它去撞击那笼罩神州的黑暗了。雪花从窗外飘入,落在墨迹未干的信笺上,悄然融化。